第一百二十八章 老将军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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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斛律大将军也做了一个梦。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那黄沙连天的无垠疆场,那长河落日的夕阳古道,杀不尽的敌人,砍不完的头颅,一次又一次的熬夜推演,是那么冰冷、壮烈、血腥……然而这一切,对于斛律光而言,却是那么的熟悉,那么亲切。

然而这终究是梦。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而言,死于轰轰烈烈的战役中,才是最好的归宿。然而斛律光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晨起的时候,他照了镜子,看着镜中鬓边的斑白之色,以及脸上纵横的皱纹,忽然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老了,这具躯体连着心一起老了。

因为只有老人,才会怀念过去。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是不是……真的要退一步?他忍不住想起那一天幕僚的劝诫。他是一个心坚硬如铁的将军,以刚直寡言著称,然而当他开始老了,他那颗千锤百炼的心终于有些松动……

他再次坐到桌案前,磨墨,提笔。

他一直悬着手腕,目光变化不定,眼中回想起一幕幕画面,一向弯弓搭箭绝对稳定的手腕此时因为用力过度竟然微有些颤抖,始终没法落笔写下“乞骸骨”的第一个字。

“都督!”

就在这时,幕僚匆忙地跑了进来,斛律光抬起头,看到一向镇定的幕僚神色竟有些焦急,他手中攥着一叠奏报走了进来,然后有些失态地道,“都督,出事了……”

斛律光放下笔,沉声道,“怎么了?”

幕僚的神色无比凝重,将手中奏报递上,“丞相府佐封士让密启!”

斛律光却不接,只是冷冷道,“念。”

“是,”幕僚展开奏报,表情肃然,话音却有些颤抖,“臣启奏……咸阳王前西讨还,敕令便放兵散,咸阳王令军逼帝京,将为……不轨!不果而止。咸阳王家藏弩甲,奴僮千数,每使丰乐、武都处,阴谋往来。若不早图,恐事不可测!……”

读完了奏报,幕僚抬起头想看都督的表情,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老将军的神情无比镇定,镇定得……有些过分。

“都督,这份奏报实乃诛心啊!”幕僚以为他没有理解其中关节,痛心疾首道,“宜阳之战之后,军中将士多有勋功,然而打完了仗,却未得朝廷慰劳,若立即便将军队解散,恩泽不施,军中将士该多么心寒啊!您才不得已密奏朝廷请旨,一边等待旨意一边让大军继续且进。然而陛下听闻军营已逼,虽是立即宣劳散兵,却心甚恶之。都督一片好心,却恐为陛下猜忌啊!”

斛律光摇了摇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

幕僚忽然觉得摸不准斛律光的态度,“都督,密奏已至陛下御前,这自辩的折子……”

“既然是密奏,陛下若不问起,我如何好自辩?”斛律光有些嘲讽地道,“那个瞎子,这回可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幕僚一咬牙,眼中浮现出一丝狠色,“都督,为今之计,只有……”

“不必多言。”斛律光如同军中令行禁止般抬了抬手,“我已准备上书乞骸骨。”

乞骸骨,顾名思义,是为了能让骨头葬回故乡而告老还乡。

幕僚没想到一向只知勇往直前的将军终于萌生了退意,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一个家仆匆匆地走了进来,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报,恭恭敬敬地递到斛律光的案头。

斛律光扫过那信封上的名字,目光一凝,然而用裁纸小刀将信封上的火漆利落地划开。取出其中的信笺。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脑中便“轰”地一声炸响,像是看到了什么字字惊怖的东西,浑身僵直着如同冰冻,唯有一对眼眸由上至下地看完了全文,然后喉间忽然发出“咯咯”的怪声,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看起来好不骇人,好半晌,才如同醒过了神般,全身猛地一震。

“都督?”幕僚第一次被斛律光如此可怕的神情所吓坏了,小心地问道。

斛律光嘴边的胡须都在颤抖着,他猛地将信笺拍在桌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檀木的桌案被他生生拍得从中间断裂,发出一声如猛虎下山般的怒啸:“……歹毒之极!”

幕僚虽然早就知道斛律光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看着那断成两截的桌子,想起百战百胜的落雕都督,齐国军神的神话,这才知道绝不是侥幸得来的,只是他也一时被这股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坐在原地。

听到响动的仆役们纷纷涌了进来,然而斛律光却仿佛统统看不见般,如同绝望中的困兽般在房中急切地团团转着,满头大汗地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翻得一片狼藉。

“郎主,郎主,您要找什么?”家仆们也有些焦急地拉住了像是发了癔症般的老将军,然而斛律光岂是他们能随意拉动的,见他依然如同蝗虫过境般地将房间扫得无比狼藉,家仆们都快哭了出来,“您要找什么?我们帮你找啊!”

斛律光一边叮铃哐啷地翻找着,一边焦急地喃喃道,“我的剑,我的剑呢……”

“剑、剑……剑在哪啊?”家仆也慌了手脚,慌乱地重复着,然后一个家仆忽然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房,从库房里取来一把尘封了的宝剑,手忙脚乱地捧上来,“郎主,是不是这把?”

斛律光眼中一亮,一把接过剑配在腰间,然后连声催促道:“快,快去拿我的朝服!”

家仆傻傻问道,“郎主,拿朝服作甚啊?”

斛律光将剑出鞘,寒光冷冷的宝剑为他带来奇异的镇定和力量,眼中如同魇着了的焦急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钢铁般的坚定和果决,他冷冷吐出一句话:“入宫!”

方才混乱中,从破碎桌案下找到那张信笺的幕僚终于看完了信中内容,厉声道,“都督,去不得啊!都督难道忘了,这是邺城,不是沙场!不是快意恩仇的地方!若要逞一时之快,必会殃及子孙、遗祸无穷啊!”

听闻他的话语,斛律光原本无比坚定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方才还是一掌断金裂石的一身勇武,此时这个万夫不当的老将军却忽然打摆子般地颤抖了起来,话语透露着无比的苍凉:“可是……不诛妖邪,我大齐亡矣!亡矣!”

幕僚险些掉下泪来,然后深吸一口气,“都督,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

……

良久,斛律光终于颓然坐倒。

“她竟然是齐人……”斛律光忽然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一句,面色铁青道,“她果然是齐人!”

“如今陛下对她言听计从,都督此时若是进言,只会适得其反。”幕僚也平复了一下心情,沉吟了片刻,“若要让陛下相信她是齐人,只有让陛下自己查出来……都督若是将这份情报不声不响地让陛下身边亲信得知……”

“陛下身边皆是奸佞小人,又怎会冒着令陛下不愉的风险去进言?”斛律光冷冷道,“我虽不愿祸及子孙,却也不能坐视国家将亡而不理!”

“也不至如此吧?”幕僚劝道,“后宫中一个女子罢了,又能翻得了什么天?君上虽不理朝政,却也不是轻易能蒙骗了的庸人,断不会因此而断送了江山,都督未免危言耸听。”

“不,不……”斛律光将手指骨节攥得咯咯作响,看起来有些暴躁地大声道,“我的判断从未错过!”

幕僚心中叹息,心想都督真是老了,所谓的判断,不过是他的联想和猜度罢了,若不是都督老了,怎会变得如此偏执,如此莫名其妙地认为一个后妃,定能颠覆朝政,灭亡国家?

呵……除非她是千百年才出一个,能与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春秋之骊姬比拟的红颜祸水!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乱糟糟的声音、夹杂着马嘶声,好不嘈杂。

还没等斛律光出去查看,房门便被径直推开,一个小黄门趾高气扬地抖出一张黄绢,拖长了音道,“圣上有旨,赐咸阳王骏马一匹,明日可乘至东山游观。”

斛律光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什么骏马一匹东山游玩都是托词,心下如坠冰窖般冻结住了般,呆愣了片刻后,才深深躬身道,“多谢陛下赏赐。”

“嗯,那便随奴入宫谢恩吧。”宦者淡淡道。

果然如此,这一刻,这么快便要到来了么?……斛律光心中有如一颗大石落地,空落落得没个着落,忽然觉得大脑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几欲站立不稳,幸亏幕僚上前搀扶住他,对宦者连忙道,“你也见着了,都督今日身体不适,况且天色不早,如今赶去,宫门怕要落锁了,明日再去谢恩也不迟吧?”

那宦者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想要看出些什么,最后只好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那便明日入宫谢恩,斛律大将军,可莫要……辜负皇恩啊!”

送走了宦者,斛律光眼前终于一点点恢复了色彩,他甩开了幕僚的搀扶,毫不领情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明日……入宫,我必要揭穿那妖女的真面目!”

面对顽固而刚直的老将军,幕僚只有默默叹息。

窗外正是一片落日。

这是老将军的黄昏。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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