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笨,她心机重重;说她聪明,她有时做出的事却奇蠢无比。刚以为她行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片刻后她又口无遮拦胆大包天。普通人尚在懵懂时,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而感到害怕,而该害怕时,她却又没心没肺地开起玩笑来……这样的女孩子,可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头大如斗,但为何有时候又偏偏觉得她……可爱得很?——语出下腹很痛的某位国公殿下。
高纬现在头很痛。
他从来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于是当鹿敏来“捉奸”时,他想过冯小怜可能会痛哭流涕撒泼发疯,可能会面如死灰闭目待死,也想过冯小怜可能会反咬一口指着他栽赃“是他先勾引我的”……却从未想过,冯小怜在临死前,竟然……开起了玩笑?
而且,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昏君陛下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说什么?”高纬黑着脸道。
冯小怜用“这个时候别来添乱配合一点”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小声道,“我这是在救你。”
高纬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鹿敏严肃说道,“朕……我不是。”
鹿敏看着两个人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气得肺都要炸了,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两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尖声道,“死到临头了,我看你们还能嘴硬多久!?”
说着,她转头对身后的几个宫女冷冷吩咐道,“去叫人!越多越好!就说捉着秽乱宫廷的野鸳鸯了!”
宫女领命跑下角楼,就扯开嗓子开始喊了起来。
冯小怜终于叹了一口气,她经历过无数比今日还要凶险的关头,但今日的局面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不需要去考虑鱼死网破,也没有什么发挥智慧的机会,所以她看起来若无其事的谈笑,其实心中还是有几分绝望……
真的是死到临头了啊。
鹿敏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高高在上斜睨着她道:“现在求我,我还能为你在皇上面前分说几句,让你死得痛快些,不然浸猪笼、点天灯,各中滋味你可想去尝尝?”
冯小怜根本不理她,只是看向高纬,笑得很开心,“听见没,她说我们是野鸳鸯。”
鹿敏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这个人,莫非真的是脑子坏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其实一想到待会儿冲上来一群宫女来厮打谩骂或是一群侍卫直接血溅五步,冯小怜就满心苦涩绝望了,但越是这个关头,她却越不愿表露自己心中的情绪,只是将稍有些颤抖的手藏在袖中,好像快要完蛋的人不是她。
高纬看着她的笑容,忽然也淡淡地笑了起来,道:“你不怕么?”
冯小怜垂下眼,睫毛轻颤,然而说出来的话语却好似若无其事,“有人告诉我,如果敌人知道你会怕,他们就不会怕你……可是一个人,怎么会不害怕?”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高纬不由一怔。
眼前的这个少女有着铜墙铁壁般的外壳,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无人可破,然而铜墙铁壁之下,那颗心却脆弱得就像是娇嫩花瓣上晨间结起的露珠,若是不仔细呵护,就会顺着花瓣落入泥间摔碎了再也不见。
他的心中莫名忽然觉得她十分可怜。
可怜,可以怜爱。
然而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冯小怜说,“别怕,你不会死的。”
冯小怜抬起眼,虽然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听到这一句话,她还是觉得心中一暖,眼中流露出十分明亮的笑意,“你保护我?”
她一瞬间绽放出的笑意让高纬移开眼,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嗯,我保护你。”
忽然,“就在这儿!”、“快!”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浩浩荡荡的宫女和侍卫上了角楼,虎视眈眈地看着前方并肩而立的少年和少女。
见状,鹿敏知道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心中得意洋洋几乎要翻上了天,指着两人朝着为首的侍卫连声道,“快!快拿下那对秽乱宫廷的狗男女!”
冯小怜却也不甘心就此闭目待死,便当下朝着侍卫微微一礼,“这位统领,我是三日前陛下御封的柔华御女,请统领勿听信一面之词,冤枉了好人。”
那侍卫统领只是个校尉,因为正在这片巡逻,听得出了如此大事这才赶了过来,他的职位本就做不得什么主,而且他见鹿敏口出恶言,嚣张跋扈,而冯小怜不卑不亢,举止得体,心中早就有了善恶之分,只是事情被那几个宫女嚷嚷着张扬开,便已经闹大了,当下便和手下交代几句,让他去禀报圣上,然后冷冷看向鹿敏,“可有证据?”
跟着来的侍卫和宫女们其实心中也嘀咕了起来:这两人衣衫齐整,举止正常,何谈秽乱?不免便有些疑虑。
鹿敏一阵语塞,心中暗骂这侍卫怎地如此多事?直接将两人拿下送到陛下面前一口咬定不就得了?要说证据,她自然是没有的,春霞倒能做个人证,但此时也不在现场,于是只能冷哼一声,“你只管拿人,陛下面前,我自会禀明实情。”
统领朝她不阴不阳地抱了抱拳,“某不过一校尉,没有上命,怎敢去拿陛下亲封的贵人?某已差人去通禀圣上了,在得了圣旨之前,某却是无法从命的了。”
冯小怜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匆匆跑到鹿敏身旁,将什么东西递到了鹿敏的手中。
鹿敏心中大定,看也不看,便冷笑了起来,将手中东西在那统领眼前一亮,“这证据,莫非还不够么?”
……
……
午时,正是李忠最爱的小憩时辰。
李忠虽在高纬面前是个任他搓扁揉圆的老头,然而他可算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宦官,内宫之中大小事体皆有他事无巨细地处理,这才能让高纬如此高枕无忧地继续他那弹琴写字的昏君生活,在外人眼中,他始终不苟言笑,严厉而不近人情。
小憩的时辰,没有宫人敢去打扰李忠,因为李忠年岁大了,精神不济,若是吵醒了李忠,可是会有极可怕的后果的。
所以当守在李忠门前的宦者接到了“秽乱宫廷”一事的禀报之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叫醒了正合眼小憩的李忠。
李忠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不愉,然而他知道若无大事,旁人是决计不会来通禀的,便坐起身,问道,“什么事?”
“柔华御女私通男子,被漪容御女抓着了。”小宦官简明扼要地道,干这一行,若是讲话拖泥带水,漫无边际,是要挨罚的。
秽乱宫廷,听起来虽然没什么,但对于天家而言却是死不足惜的大罪,特别是被抓了个现行,影响更是极其恶劣……李忠皱起了眉头,“陛下已经知晓了?”
“方才也有人去通禀了,但陛下不在寝宫中。”宦者试探问道,“要不让侍卫将人先捉来,审问一通?”
“胡言乱语。”李忠斥道,“没有陛下旨意,有品轶的贵人是想拿就拿的?快去把陛下……找回来。”
宦者应下,李忠站起身,自言自语说道,“哎,我这把老骨头,不去看看也不行啊。”
“走吧,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
……
鹿敏自信满满拿出的证据,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帕子。
侍卫统领面无表情道:“这是何物?”
“这是从柔华御女房中搜出的鸳鸯戏水图!”鹿敏冷哼一声,“她才被封三日,未曾见过圣上一面,却会去绣这鸳鸯图,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心中另有他人么?”
“……鸳鸯戏水图?”侍卫终于有些郑重地看了一眼,然后忽然表情奇异道,“你自己看看吧。”
鹿敏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一看那帕子,本该是绣着两只优雅生灵在水波间闭目休憩的帕子上,竟然是两只古怪而可笑的……胖鹌鹑?还有一团意味不明的蓝色波浪线?
因为那两只胖鹌鹑无辜瞪着眼的模样实在太过古怪,鹿敏看了一眼就手一抖差点将帕子扔出去,然后连忙将有图案的那一面翻过来,捂着心脏很艰难地问那宫女道:“我……不是让你去拿鸳鸯戏水图吗?”
宫女用和那胖鹌鹑神似的无辜眼神看着鹿敏,“您手上的就是啊。”
鹿敏下意识在看一眼手上的帕子,只见帕子背面满是千疮百口的小孔,不知那绣花之人是悔了多少针才将帕子糟蹋成这样,横七竖八来回跳跃的针脚更是惨不忍睹……鹿敏看得头昏脑胀,终于忍不住指着冯小怜尖声道,“你们这对奸夫**!别以为这样就能逃了,圣上明察秋毫,你们就等着被浸猪笼吧!”
冯小怜平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们的生死都取决于那位皇帝陛下,他若是听了什么“秽乱宫庭”之后就大发雷霆,随口一句“杀了这对狗男女”,那便万事休矣,若是他愿意听她分辨一二……她也还是一个死字,因为众目睽睽,她的确是和男子在僻静处独处,虽然这和私通半点关系也没有,但害怕被戴绿帽子的皇帝,有时候逻辑就是这么扯淡……
所以,横竖都是一个死。
就在这时,一个宦者尖细的声音响起,“李总管到——”
“轰隆!”
天地间一声巨响,顷刻间,毫无预兆地,大雨瓢泼而下。
光线彻底暗了下来,高处的风很大,角楼的屋檐并不能完全遮挡住斜斜飘进来的雨水,特别是站在栏杆前的冯小怜和高纬,几乎一瞬间,衣裳便全都湿透。
鹿敏一喜,连忙转身行礼,心想真是天助我也,若是冯小怜两人始终衣冠齐整,说是私通,总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此时两人衣裳狼狈,也能教人先入为主私通之实了。
大雨浇头而下,冯小怜心中也溢满了绝望,忽然不想去徒劳地行礼辩解,只是她转头看向高纬,却发现他的目光至始至终十分淡然……
天色暗淡,乌云蔽日,李忠看着雨中站立着的两人,阴影中,只能看见轮廓的剪影,只是当他看到那少年时,瞳孔不由微微一缩,觉得这身影好生熟悉……
然而还没等他要确认心中可怕的猜测,便听鹿敏恼怒的声音说道:“秽乱宫廷,见了李总管竟还如此无礼!”说着,便冲上前去,一耳光朝着冯小怜脸上扇去。
冯小怜其实躲开了,但她还是作势跌坐在雨中,脸庞偏向一旁,无比狼狈,无比柔弱。
她永远是不会心灰意冷的人,即使绝望,也会绝望地挣扎到最后一秒钟,所以她趁势倒在地上,只是想先视之以弱,借此冷静地观察着可趁之机——在这种时刻,她真的很像一个疯狂的亡命徒。
见鹿敏如此跋扈,李忠眉头一皱,显然是厌恶这般作态,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万分令他惶恐的是,冯小怜身旁的那个人……
“还有你,这个奸夫,也逃不掉!”鹿敏见冯小怜好像已经全然无反抗之力,那少年从始至终又好似十分软弱一直不说话,更是趾高气昂,“见了李总管,快将你们的奸情原原本本说来!”
高纬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然后往前走去。
走到鹿敏的面前。
“啪”地打了她一巴掌。
静了一静,在场之人皆是哗然,这人明明是待罪之身,怎地还敢打人?侍卫便冲上前去,准备将他拿下——他们虽拿不得御女,拿下这籍籍无名之人却是易如反掌。
冯小怜心中一急,心想他是要自寻死路么?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
李忠跪了下来,忽然涕泪横流道:“陛下息怒。”
侍卫们也终于看清了这个少年的脸,面色骇然,然后惶恐地跪了下来,山呼道,“陛下息怒。”
即使是没有见过皇帝长相的,也终于知道戏剧般的逆转发生了,宫女们脸上也是同样的惊恐,忙不迭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鹿敏惊愕地回过头,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忽然瘫软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
哭声太过悲恸,让冯小怜从不知何方的茫然中缓过神来,落下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在冯小怜的身上,砸进了她的眼睛里。
然后雨水朦胧间,她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她的面前。
一片阴霾灰暗的背景下,雨水将他的头发打湿成如墨般的色泽,然而他玉石般的脸庞依然是雨水也无法浸湿的淡然,雨点打在他的周身,水花溅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得不似现实。
山呼声中,高纬走到冯小怜面前,忽然脱下身上的外袍,蹲下身罩在她的身上,与她平视,然后用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道,“传朕旨意,御女鹿氏,罢黜封号,赐死,一应从犯,死罪难逃,绝不姑息,钦此。”
山呼声骤然停止。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冯小怜看着眼前的少年,滴进眼里的雨水让眼睛有些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多谢……陛下。”
高纬沉默地望着她片刻,说:“不用谢,我答应过,会保护你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依旧生硬而令人讨厌的语气,没有任何煽情同情怜悯的成分,冯小怜却忽然很想哭。
她抬起眼,看着这个在雨雾中俊美得不真实的少年,心里埋藏了十几年的彷徨和委屈仿佛在今天翻涌成河,合着大雨要将她的泪腺冲毁……于是她只能低着头紧紧抓着身上宽大的衣服,似乎能从上面汲取到微薄的暖意。
高高的角楼之上,屋檐遮蔽的阴影之中,跪了一地惶惶不安的人,而屋檐外无法遮蔽雨丝的地方,清光明亮,仿佛温柔地将这个世界外的尘土浮沉隔绝开来,逐渐轻柔的雨里只有一个紧紧披着宽大外袍沉默的少女,还有一个陪着少女沉默的少年。
然后就这样,一直这样。
直到雨过天晴。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