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杀斛律光。
只是五个字,却让冯小怜心中不由一颤,随即而来的是对那位远在未央宫中的陛下感到了无比的敬佩。
仔细推敲开,“言杀”二字之意,可以作“谏言”和“谣言”二解,然而在奸佞当道的齐国朝廷,又用谏言杀死一个满身功勋的齐国军神,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便只剩下了“谣言”这一解而已。
至于什么谣言,自然是显而易见,君不见“劳苦功高”这四个字被嘴皮子一翻,便可以轻轻松松写成了另外四个字——功高震主。
荣光太耀眼,会让皇帝眼睛疼。
所以齐国军神这个称号,在此时便成了斛律光脖颈的绞索,他的功勋每多一分,他脖颈上的绞索便勒紧一寸……
只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齐国皇帝会对斛律光起了杀心,即便是不满,也得硬生生忍着——为什么?因为若是没有了对阵周军几乎无败的常胜将军斛律光,兰陵王再勇猛也比不上运筹帷幄坐镇中军的大将,那么齐国该由谁来守护?皇帝的发小玩伴和奶妈么?
所以若是轻易地去造谣斛律光,说不定反而起了反效果,毕竟斛律大将军犹若擎天柱般无人可撼,一点谣言中伤根本无关痛痒,却会让高纬反而念起斛律光的好来,反而能打消了高纬对斛律光的猜疑和顾虑。
然而世人终究是低估了高纬的多疑和危机感。
他没有对旁人透露过一丝对斛律光的猜疑,然而他却只是做了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便让很多有心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斛律皇后无宠。
高纬将皇宫经营得极好,所以外臣无人得知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饶是手眼通天的祖珽,也只是隐隐知道斛律皇后称病缠绵榻上,不见外人。
然而这点就够了,在聪明人眼中,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所以宇文邕第一时间接到了从邺城皇宫传出来的消息之后,便心照不宣地明白了那位隔壁同行的意思。
众所周知,灭齐国,先除斛律光。
斛律光不死,则齐国不死,宇文邕早就暗中已有谋划,只是隐忍向来是他的长项,于是终于让他等到高纬再也忍不下去的那一天……
一道言杀斛律光的密令,通过层层网络,穿过千山万水的阻隔,来到冯小怜的面前。
冯小怜相信自己并不是这道密令真正的执行人,比起她不知何时才能吹上的枕边风,那个闷葫芦皇帝一定有更厉害的杀招,但是只是这短短的五个字,却让冯小怜忽然有些热血了起来。
虽然她从来不将“复仇”这两个带着阴暗感的词语挂在嘴边,然而她舍弃了安逸生活来到危机四伏的齐国,过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不就是为了把那个对自家老将军恩将仇报的坏人给剁吧剁吧切碎了的么?
她闭了闭眼,默默将纸条按在心口,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退缩的理由,之前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竟然因为害怕皇帝是个胖子或是病秧子而决定放弃祸国殃民,简直就是祸水界的耻辱……
于是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勾引皇上的冯小怜,把小纸条压在枕头底下,心想今天晚上应该能做一个好梦。
……
……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窗户处传来一声轻响,然后像是被人推开了。
冯小怜本来心中就有鬼,登时反射性地往床角一缩,没有出声,只是手攥入衣袖中,警惕地看着一个黑影从窗户翻进了她的房中。
不过下一秒,她的手便不由自主松开了,因为那人站在了月光之下,露出一张熟悉的清俊脸庞,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在泛着清光,长身玉立,翩翩少年,正是高纬。
冯小怜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想深夜翻窗而入,他难道是……传说中的采、花、大、盗?
“不要误会。”高纬见她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语气冷硬道:“你现在这副尊容,便是**大盗也要退避三舍。”
冯小怜这才尴尬地摸了摸脸,看了一眼外间,压低声音纳闷道:“这么晚你来做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高纬皱起眉头,“我睡不着。”
其实是他的失眠毛病又犯了,头更是隐隐作痛,似乎比往日更厉害些,于是他辗转反侧中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日冯小怜轻声哼唱的几段旋律,索性便披衣前来,只是他顾及着自己还没有亮明身份,便只好翻窗进来——至于侍卫,他身边带的永远不会比巡逻的那些少。
他终究是个任性妄为的昏君,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全然不考虑旁人的心情,也不会想别人会不会因为他随便的一句话而身首异处、家破人亡,想帮人便帮,想害人便害,全凭他的心情而定。
听到他的回答,冯小怜终于有些愤怒道:“我跟你说了我是有主的干粮了,难道你不知道教别人看见了,我们俩全都得玩完?你现在离开,还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高纬很高兴她的态度,他还不想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于是走到床前,从怀中拿出一叠纸张交给她,冷淡道:“唱给我听,我便离去。”
冯小怜傻了眼,大半夜摸到人床前就为了让她唱一首歌?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冯小怜心想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之极,正想断然一口回绝,忽然就听外间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声,似乎是有人朝这里走过来了……
冯小怜连忙道,“你快躲起来!”
高纬淡淡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挪动地方的意思。
冯小怜差点要哭出来,听到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心想这人不要命了为什么要连累我?
高纬见她神情惶急,终于移开目光,然后身子一翻便钻进了床上的被窝中,冯小怜一愣,也连忙侧身背向外面躺下,做出已经熟睡的样子。
因为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原因,冯小怜只听那脚步声停了停,像是在查看有没有异常,发现一切安静时便慢慢走远,听到脚步声远离,冯小怜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样一放松,她便想起来了如今的处境。
高纬和她,几乎呼吸相闻。
有些暧昧,有些尴尬。
她想动一动身子缓解这份尴尬,但没想到刚挪动腿,就好像碰到了……温暖的躯体?冯小怜吓得紧绷着身子再也不敢乱动,
冯小怜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下意识没有去看眼前少年的双眸,有些紧张地移开眼,轻声道:“明日午时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唱给你听,行了吧?你快离开。”
高纬虽然称不上荒淫,却也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大被同眠的事不知有多少回了,然而此时和冯小怜只是同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竟也有些……局促。
明明现在只是个丑女而已……
他曾见过当时容貌绝美时的她,那样美丽的女子,让他只有亵玩的欲望而已……仅此而已。然而此时,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闻着身旁人的幽香,隐隐作痛的脑袋好似也不那么痛了,不知不觉道:“……好。”
冯小怜舒了一口气,“你……你快离开吧。”
“好。”高纬闭上了眼,感受着淡淡幽香仿佛化作安心感包围着他,如同有微凉的流水缓解了脑中令人浮躁的痛感,他低声道,“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或许是感到他与平日的强硬截然不同的缱绻和脆弱,冯小怜有些紧绷的身子不由放松了下来,只是心中免不了胡思乱想着,一边等着高纬离去,等着等着,竟不知不觉渐渐睡去……
月上中天,透过窗子照射到了床上,皎洁的月光在屋内轻轻流淌,为床上的两人度上了朦胧的光辉。
高纬就这样静静躺在她的身旁,直到天明。
……
……
同一个夜。
长安。
冷清的未央宫中,光线暗淡,外头正是连绵的大雨,窗扉却依然大开着,雨丝和月光都纷纷扬扬地落进了殿里,打湿了一方沉寂空间。
案头,烛火跳跃着,厚厚的案牍垒得高高的,宇文邕有些疲惫地放下手中文书,揉了揉眉心,“密令到邺城了罢?”
“八百里加急,估摸着应该到了。”何泉在他身后恭敬道。
短短数月,这个年轻的君王看起来与之前截然不同,似乎是终日勤政忙碌,他仿佛更加清瘦了些,眼周有淡淡的青色,脸色也不太好,但是比起之前那平静得古井无波的青年,他如今更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剑,异常沉稳的气势中隐藏着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
以十二年隐忍换一朝翻天覆地,这样的隐忍和霸道足以有资格来问鼎天下。
自他亲政以来,日日勤政,克己励精。用法严整,令臣下畏服,莫不肃然。而他那多智近妖的谋略让他能明察秋毫,不偏不倚,竟让周国的臣属不由渐渐从心底里生出“一代圣君”的感叹。
而他作风却依旧不改,依旧身着布袍,盖着布被,无金宝之饰,唯一变本加厉的是,凡是他看见了过于绮丽奢靡的宫殿,皆是毫不手软地说毁就毁了,然后改为“土阶数尺,不施栌栱”……常让臣下感叹,比这位陛下还节俭的皇帝不说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了。
严于律己,励精图治,却不忘野心勃勃,正是好一个帝王之志。
“不知那计策会否奏效。”何泉适时奉上一杯解乏的酪浆,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何泉知道皇帝实在是疲惫得厉害,宇文邕昨夜又是彻夜不寐处理政务,到了清晨在合眼小憩了一个时辰,然后便又打起精神上朝,何泉看在眼里,也是暗暗叹息,只好想着法子转移一下皇帝的注意力,好让他始终绷紧的弦松一松,“说到齐国……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宇文邕垂眼喝了一口酪浆,“谁?”
“冯小怜。”何泉有些感慨说道,“她在齐国也待了不少时日了,以她的美貌,再加上大周在邺城埋了这么多年的钉子,当是能入宫为妃嫔了吧。”
“难为你还记得她。”
“倒也没特意去记,只是印象深着,想忘也忘不掉。”何泉笑了笑,“那日在长乐宫,她突然出现砸了宇文护那老贼劈头盖脸的香灰,看起来却浑然不怕……呵呵,明明是个仙女似的水嫩人儿,真教人奇怪她怎有如此大的胆子。”
宇文邕平静道,“这也是我派她去齐国的原因。”
“咱可不缺胆大心细的细作吧?”何泉奇怪道,其实他根本不好奇,只是为了让皇帝少去思虑一些繁重的政务,才故意将话题往轻松的引。
“因为胆大心细,才能成为细作。但仅仅是细作,只会钻营宫斗,在那个多疑的小皇帝面前,根本讨不到好处。”宇文邕淡淡说道,“她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有真心,而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何泉笑道,“陛下的话太深奥了。”
宇文邕拿起一封奏折打开来,垂下眼淡淡道:“她会比我们想象中做得更好。”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