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逢魔时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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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燕歌行》唱罢,露台之上陷入了一片安静。

在座的乐师皆是将一生都投入了音律之道的人,初初听到这首《燕歌行》的起手,便已然察觉到此曲中蕴含的哀愁、清幽,只是囿于偏见和一直以来的陈腐观念,故作轻蔑不愿承认罢了……只是,当冯小怜唱出了第一句“秋风萧瑟天气凉”之后,他们之中便再也没了轻慢的交谈之声。

冯小怜的声音很清澈,正如时下齐国文坛清流所追求“宫体诗”的轻绮柔靡,此时的唱腔追求的是婉转繁复,气若游丝,一个音节能唱得百转千回是便是天籁之音。然而冯小怜却只是轻轻地吟唱着,没有什么技巧,歌声随着清冽的琵琶声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像是低声自语,又像是独酌轻唱,却有着让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的魔力。

而就在人们还在为这样清新的唱腔所沉吟时,曲子唱到“君何淹留寄他方”,琵琶声忽然陡然一落,清幽空灵的低诉化为丁香般的愁怨,犹如流水般一波一波叠加而上,歌声凄然揪紧人的心神,仿佛能听见遥远的叹惋声……秋风萧瑟,白露凝霜,不知不觉泪珠打湿了衣裳,远游的良人啊,你在何方……

随着纤长手指划过琴弦,哀伤的旋律再次变得沉郁了起来……雁群辞归的深秋,孤单无人的闺房,星汉灿烂之中的空床,月上中天忧心不寐的长夜,听者仿佛与曲中深闺的女子般,走过一个又一个寂寥凄清的场景,每一步,都带着时过境迁的平淡和悲凉……

牛郎和织女远远相望,你们究竟有什么罪过,被天河阻挡?

……

……

一曲歌毕,有人喃喃念诵着歌辞,有人对望几眼,有人尚在方才的意境之中,一时间无法言语,安静异常。

冯小怜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以来积攒在胸中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

她一直以来都是以或微笑或淡定的形象示人,却无人知道她心中也有烦恼苦楚,不过她一向只是将这些情绪放在心中,直到方才弹起这首《燕歌行》时,不知不觉便将心神尽数投入了其中……

冯小怜本来还有些沉浸在曲中意境,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四下似乎太安静了一些。

……曲子再烂,好歹也表示表示吧?冯小怜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一旁的乐师,发现他们的表情明显有些复杂,于是也有些惴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样的安静之中,一声轻轻的咳嗽声打破了僵局。

李忠也一瞬间有些失神,听到这声咳嗽,连忙转入屏风之后,“陛下……”

高纬闭着眼仿佛还在为曲中意境而怅惘,听到他问话,沉默了良久,才道,“也封个御女吧。赐号‘柔华’。”

李忠一怔,心想那少女的胡琵琶弹得是不错,可是丑成这样,放进后宫里好像也有些不成体统,未免也恩宠太过……而且今天陛下也真是够奇怪的,为何一言不发尽数让自己来做传声筒?陛下平时好像并不如此自矜身份啊……

高纬又想起了什么,淡淡笑道,“朕的新曲,也由她来弹奏。”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老宦官只好忍着满肚子的疑问,“诺。”

然后走出屏风,瞟了有些惴惴不安的冯小怜一眼,清清嗓子,高声道:“圣上有旨,封……为御女,赐号‘柔华’,得奏陛下新曲。”说到一半他不由顿了顿,因为这个少女不在太乐署呈上的献艺名单之列,一时也不知她姓甚名谁,只好含混过去。

听到这个封赏,冯小怜呆了呆。

不光是她呆住了,其他乐师的脸上也浮现出有些错愕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瞪大了双眼,互相望着,直到从对方的神色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陛下……要将这丑八怪收入后宫?

开玩笑的吧?

鹿敏手中的酒樽“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她恨恨地看着冯小怜,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身旁那几个胡姬还没来得及羡慕嫉妒恨,只是脑中反复回响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几个胡姬今日献艺也是费足了脑筋的,虽说比不过太乐署博士青眼有加条件优渥的鹿敏,却也自问在水准之上,没有被皇上挑中,也只能说明皇帝陛下最近宁缺毋滥,而且她们几个女子的封赏都比其他乐师要高一些……事实是这样,她们也认了,收拾下灰暗的心情,换上笑脸在新晋御女前留下好印象……

然而,她们自认都难以企及的恩宠,为什么这个丑丫头却能轻而易举地得了?

即便她们承认自己也为方才的歌声所动容,只是……这,这和收入后宫是两码事啊!……胡姬们痛心疾首地在心中呻吟,天也,你错勘美人枉做天!陛下,我难道不比这脸上像是得了桃花癣的丑女好上百倍?

冯小怜此时无从去考虑别人在想什么,只是忽然有些……想笑。

这一幕何其熟悉。

未央宫中的曲水流觞宴上,她帮王绮珊挡下一场祸事,所以与有荣焉地也沾了个“封美人”的荣恩,到那闷葫芦的后宫里待着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横竖也不会有宠幸,不过纳入后宫册封时祖宗八代都会被清查,三代以内从事过贱籍的都不能录用,冯小怜这种八岁逃家的黑户哪有祖宗八代给他们查?一查就完蛋了,所以冯小怜当然是毫不犹豫用了大杀器,御前抗旨,好不威风……

而此时与彼时竟出奇地相似,同样复杂的目光,同样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样尖细嗓子的宦官,以及同样卑微的自己……

如果她知道那个屏风之后坐着的天子,同样和她早就相识,恐怕会感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专门招惹皇帝的体质。

不过情况终究是与在周国时不同的,冯小怜来齐国不就是为了接近皇帝好祸国殃民?虽然她还是有些排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怎么就看上了身为丑八怪的自己,虽然……但都已经在这个当口了,她也没有退缩的理由。

冯小怜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躬下身,“谢主隆恩。”

封赏完了冯小怜,高高在上的神秘天子,终于前呼后拥地离去,自始至终都未露面,甚至没有出声。

回到寝殿之后,李忠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犹豫着问了出来,“陛下,为何……要册封那乐师?”

憋了许久,老宦官心中的猜想已经快要突破天际了,从某种隐晦的暗示到朝堂局势的制衡,越想越远,越想越觉得皇帝陛下的这个决断透着那么股子阴谋的气息。

高纬却注意到了他的称呼,有些不悦地道,“她叫冯小怜。”

李忠一转念便想起了上次高纬去彻查的那个宫女,猜想中的那个可怕的阴谋逐渐成型,心想陛下果然是有什么不可靠人的秘密,于是自以为了解地压低声音道,“陛下……现在要怎么做?”

高纬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更衣。”

……

……

一首曲子的功夫,就从小宫女小乐师晋升成了有品轶的御女,完成了无数间谍前辈前仆后继都难以完成的宫斗大业的……第一步,冯小怜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或许糅杂在一起,变成了更复杂的心情,难以诉说。

独自回到住所时,原本是漫天夕阳辉光的灿烂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光线介于美丽夕晖和深沉夜晚的过度。

这是铜雀台最冷清的时候。

因为这是……饭点。

皇帝亲自召见乐师已是普天头一遭的恩典,给他们喝几杯酒意思意思便是了,搞不好还是一则清流美谈,但真要赐宴下去,来个大快朵颐,那恐怕会滑天下之大稽的,所以今天赴宴的乐师们都饿着肚子,一结束,便忙不迭地去共进晚饭。

冯小怜知道自己今天有多惹眼,又要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齿,所以这个时候不想要自讨没趣或者发展捧高踩低的剧情,便绝不能去凑这个热闹。

于是只好饿肚子。

新的居所多半明日便会收拾出来,冯小怜便准备收拾好东西,明天搬起来也快些,不过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转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不需要带去什么。

若是之前,她多半会开心地告诉自己,多方便,不用大包小包的,不过今日她唱了一曲《燕歌行》,心境便好像始终被歌中那般哀愁的曲调所牵扯,加上那个宣告着自己终于进军宫斗的封赏……冯小怜看着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自己的房间,便觉得愈发寂寞。

她在房中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走出了房间。

此时的铜雀台很冷清……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啊,不过,真的是很冷清。冯小怜来到屋后的廊道上,俯瞰着远处飞檐卷翘的角楼,以及浩淼无边的玄武池,想再次酸酸地感受一下寂寞的气息,然而哀声叹气了半天,却最终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桂花酥……

这些日子她总是比那些胡姬骚扰,饭里总会都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她也愈发养成了随身带干粮的好习惯——这个桂花酥就是刚刚在宴席上摆的小食盘里摸的……

“要保持身材。”冯小怜嘟囔了一声,像是在为自己的晚饭这么可怜而找的借口,然后正要咬下那桂花酥,便听到身后一个语调令人十分不愉快的熟悉声音传来:

“你是属耗子的么?为什么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能从身上摸出吃的?”

冯小怜回过头望去,从那廊道的尽头看见了一个少年。

在他的身后,夜幕即将降临,然而西方就要落下的日轮仍是那么明亮,将一大片云层照耀得似要烧起来,于是上方苍穹如深海般湛蓝,下方则如燃烧着的火焰般绛红,他稍显苍白的面容有着淡淡的笑容,然而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无比疏离冷淡。

冯小怜也笑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放弃了对这个可疑家伙的警惕,反而觉得在这么美丽到有些悲壮的天色之中,有这样一个人的陪伴,也不是一件坏事。

她三两口将桂花酥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说道,“为什么每次我吃东西的时候你都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不过这次可没你的份了。”

高纬依然站在很久的地方,迟疑了许久,没有朝她走去。

因为他刚才分明看见了这个少女独自眺望远方时的眼神,有些怅惘,有些迷茫,那样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似乎背负着什么沉重的过往,却让人感觉不到自哀自怜的悲伤。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这个眼神,他有些动心。

很久很久之后,当这个少女成为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割舍的存在之后,他自极东的岛国上听到一个传说,夕阳与夜晚交替之时,妖魔精怪可以出没,是为逢魔时刻。

高纬终于知道,这个少女,便是自己宿命注定的心魔。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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