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铜雀台张灯结彩。
申时,日轮偏西,天色介于明亮与昏暗之间,正是“夕食”之时。开阔无际的露台之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上首的高台之下,紫檀木几案和掐金丝绣垫工工整整地铺开,宦者和宫人正在仔细做最后的布置,薄薄的阳光斜斜打在青白玉松绿暗花插屏上,将插屏之中隔绝成一个光线柔和的空间。
本朝的皇帝陛下喜音律之事,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但是却没有人想到,这一回皇帝如此重视,竟要亲自召见那些乐师,虽然没说是宴请,却也不远矣——只是说谱了一曲新曲,要请一位最好的乐师来演奏而已。
不过对于乐师而言,能以低贱卑身得见天颜,乃是三生三世修来的荣幸。
然而“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却也不是随便说说的,乐师们兴奋之余,也不由暗忖,若是独奏时一紧张弹错个音说不定也会被杀头,没这个福分硬要去沾这个荣宠,没得还会折了寿哩,所以这么一合计,大部分乐师还是缩着脖子没有往前去凑合,留下来,愿意出席的都是一些艺高人胆大之辈。
虽然从皇宫东拉西凑地带来了一百名乐师,但这一百名之中不少是使羯鼓、方响、锣、达卜之类的敲击乐器,尽管是乐曲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不过在独奏之中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于是召见的人选便锐减到了五六十人,之后又有不少自知滥竽充数的退缩,这场宴席出席的乐师约莫才三十人不到。
冯小怜自然是个例外,她艺不高,胆也不大,但她却是非常想见齐国那传说中昏庸无道的皇帝一面——虽然她心里已经十分悲观地做好了见到一个弱不胜衣的病秧子的准备,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心理。
是的,她心里还是没有跨过那道坎。
尽管,她嘴上能毫不在意地说着“以色事人”、“色诱皇帝”之类的话,但是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或许比常人要勇敢坚毅一些,但要向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自荐枕席婉转承欢又是两码事,就像是她敢杀人却依然会怕毛毛虫一样,是两个不能相提并论的问题。
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她又清晰地知道去色诱皇帝这件事,是最省时省力又保险的报仇方法,可谓是上上之策,于是现实和理想的碰撞冲突之下,她只能强烈希望那个皇帝能长得顺眼一些,让她内心可以心安理得一些,自欺欺人,不再挣扎……
一边无比理智清晰冷静,一边又抱着没有意义的小人物心态,说到底,这样不专业不靠谱的普通少女,能完成将齐国大将撂下马来的复仇大业就怪了啊……
总之,不靠谱的非专业少女怀着挣扎的心态,抱着胡琵琶犹犹豫豫地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入了席,心里还在想着怎么说皇帝今年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应该不会太难看吧……身体不好,那至少不会是个虚腾腾的胖子,而且听说高姓一族生得都十分貌美,既然能出一个肖似妇人的兰陵王,皇帝陛下应该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吧?大概,也许,可能……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铛”地一声玉磬清响,到场的乐师均是神色一肃,正襟危坐看向上首,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地等待着齐国九五之尊的到来。
……
……
然而冯小怜最终还是失望了。
绣着云海仙鹤的素色薄绢画屏联成四面,由宫人搬来置于高台的正面,这时忽然钟鼓齐鸣,黄昏时金色的暖光涂满了铜雀台上展翅欲飞的巨大灵雀,光采焕然之中,整齐的宫娥成人字形从屏风后走出,手持雉羽宫扇,鱼贯而出,而薄绢屏风之后,也印上了一个端坐着的人影,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天家威仪。
席间的乐师一个个神色都激动不能自已,涨红着脸好像早已得见天颜,低头躬身,齐齐恭声道:“参见陛下,恭祝陛下洪福齐天。”
礼毕,一片肃穆之中,只听一个拉长了音的尖细声音响起,“平身。”
似乎是一个宦官的声音,众人心里嘀咕着,直起身子来,听得那尖细的声音继续道,“圣上有旨,昔铜雀台,文思滔滔,笙歌漫漫,雅乐之音,未绝于耳,今之铜雀台,可胜曹魏乎?尔等今日当以礼乐中兴为念。”
“谨遵圣谕。”
乐师更是一阵心神激荡,他们这等“乐户”可是奴籍之中的奴籍,虽是听上去雅致,但却与小妾、奚奴、昆仑奴、部曲、奴婢、人奴产子的地位差不多,就算是入了太乐署,也不过是在幕后,为节庆宴请时伴个奏罢了,地位比起普通宫人还不如……如今,他们竟能被如此重视,甚至聆听圣谕?许多年纪大些的乐师几乎都要幸福地晕厥了过去。
然而皇帝宴乐师,这终究是一件有违礼制,甚至能称得上是荒唐无比的举动,也就只有高纬这等昏君才能我行我素,不惧物议了——债多不愁,他反正也没干过几件好事儿,不给国家添乱大臣们就要谢天谢地了,朝中又皆是如祖珽穆提婆之类的谄媚小人当道,自然也没什么人来自讨没趣地阻止了。
又是一声玉磬的清脆响声,站在各个桌案后的宫娥便从身后人的托盘中捧起酒壶,为乐师斟上酒,代表宴席正式开始了。
比起那些激动不能自已的乐师,和周国皇帝很熟的冯小怜表示很淡定,只是使劲看着那上首的屏风,那屏风绢纱看起来极为透明,但怎么看也只能看到一个头戴冠冕肩膀挺拔的身影,无法窥其真容。
而那高台也极高,居于下方的人便只能仰着头,看到画屏下缝隙中隐隐露出的绛色袍服一角。
冯小怜有些失望,知道自己这趟是白来了。
就在这时,一声轻快的羌笛声悠然传来,在场诸人不由都抬眼望去,只见一袭宝石蓝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飘来,随着那曼妙身姿而来的,是来自异域神秘而炽热的乐声……
海水般湛蓝的披纱之下,正是那位名为鹿敏的胡姬。她有着栗特人特有的小麦色肌肤,还有紫葡萄般的深邃双眸。她眉心处点着一颗朱砂,手腕翻动着如同莲花般的姿态,腰肢在婀娜地动着,而那双眼眸,正含情脉脉地望着那高台屏风之后的人影。
羌笛之后,方响和羯鼓的声音便欢快地伴了上来,旋律和鼓点催促着,鹿敏微微一笑,忽然不着鞋袜的赤足轻轻点地,轻快地旋转了起来,纱衣如同瑶池仙女般在风中划过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子,正是一段胡旋舞。
这就是她的杀手锏么?冯小怜挑了挑眉,知道如此貌美的胡姬来到了铜雀台,便不会如同冯小怜一样空度时光,而是会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用自己那曼妙的舞姿和别具风情的容颜拢住那位齐国至尊的心……
哪怕只有朝夕的宠爱,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新鲜感,对于胡姬而言,比起卑贱的乐户,也是一生荣光……
冯小怜望着场间微笑着不停旋转的胡姬,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感慨。
她果然还是太过瞻前顾后了……没有将一切都抛下的勇气,又谈什么上位呢?冯小怜忍不住喝了一口酒,觉得意外地有些苦涩……
许久,鹿敏的胡旋舞终于结束了,她在乐声的结束之后,香汗淋漓地盈盈拜服于地,柔声道:“鹿敏献丑了。”
献舞自然是安排好的,虽然说今日是陛下要去挑几个乐师来奏曲而已,但是太乐署的博士也是精心安排过了,先是这几日暗中观察,挑选一些有望被圣上看重的,再是安排出场顺序挨个儿为圣上献艺,各方面综合实力最佳的鹿敏自然是被排上了第一个,便是想要先声夺人,让皇帝陛下抱个眼福先。
不过对于冯小怜而言,她压根没有轮上“献艺”的名单,她的那点粗糙的胡琵琶在浸淫了一辈子音律的太乐署博士看来,简直是听也懒得听,不过她没有“知情识趣”地主动退却,便也由得她来凑个热闹,沾个圣眷的光。
不得不说这一招十分高明,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舞,屏风之后的皇帝陛下仿佛也十分满意,静了半晌,那尖细的宦者声音又响起,“陛下有旨,赏十金。”
说着,便有宫娥捧着红绸蒙着的托盘来到鹿敏身前,鹿敏似乎并不太满意这个结果,眸光似乎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上首,却也只能谢恩,“多谢陛下隆恩。”
她自然不是这样就偃旗息鼓了。
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鹿敏眼眸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然后低下头接过那托盘,转身离去。
金色暮光中,她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坐在角落之中的少女,那样安静而与世无争,鹿敏的目光停了一瞬,便随即继续往前走去,而她收回目光时,嘴角扬起的一抹讥诮的微笑,并没人注意……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