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宫中来了人将杜宿漾请了回去。不同于上次人人喊打的处境,这一次人人都对她很尊敬,尽管她一身狼狈,尽管她年仅九岁,尽管她是罪臣之女。
原因是,皇帝死了,被他生前最宠爱的嫔妃刺死了。那嫔妃由爱生恨,所以杀了皇帝。皇帝本还打算好好折磨杜宿漾这个不知轻重的罪臣之女,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折磨杜宿漾,自己就先死了。
昨天杜宿漾的话,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那时候还说她找死,不识趣,硬要诅咒皇帝,可今天皇帝的死状让众人心中一惊。
莫非,杜宿漾真的可以看到未来?
皇帝一死,皇室血脉的董王就继了位。先帝逝去,害死先帝的嫔妃自然也被满门抄斩。国丧三年,全国默哀。
新帝一继位,所做的第一件政事就是将杜宿漾封为国师。
能够看得见未来的孩子,到哪都是一块宝!
杜宿漾穿着厚重繁琐的国师服,踏上了祭天台。她为她的家族取得了更大的荣耀,也即将为她的父母洗清冤屈!
台下的大臣,百姓,面上欢欢喜喜,心底里却敬畏杜宿漾。能够看到未来,那不是妖怪吗?!
在裕侯爷死去的前一个夜晚与裕侯爷一起喝酒的工部侍郎脸色发白,特别是知道新帝要为杜宿漾重查裕侯爷叛国一事后,工部侍郎的腿都在打抖。
杜宿漾回到了破烂的侯爷府,明明才一天没回来,家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所有的东西都被砸了,碎片一地。杜宿漾捂着脸蹲在地上哭泣,泪珠从指缝中滴落。
这里不是我家,我家里有刚下早朝回来的爹爹,他最疼爱我,最喜欢背着我到处逛街。我家里有温柔的娘亲,她会为我唱歌,她最高兴看到我开心的笑。
一个小厮端着一个木盘子进来了,木盘子里面的东西很神秘,还用一块布遮着。小厮将木盘子恭恭敬敬的递到杜宿漾的面前,杜宿漾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再一次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坚强!
杜宿漾抬手将布扯开。木盘子里放着的竟是两颗头颅,这头颅的面容是杜宿漾最熟悉的。他们曾对数次对着杜宿漾溺宠疼爱的笑。
杜宿漾搂过两颗头颅,脸颊紧贴着那早已冰冷的头颅,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杜宿漾终于忍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爹爹!娘亲!啊啊啊啊!!!”
杜宿漾走进房间,梳妆台下有一块绣布,绣布上头绣的是海棠花,那是娘亲要看到后夸奖我的绣作。
地上有一片白色的瓷瓶碎片,杜宿漾蹲下身子。小小的手小心翼翼的捡起那一地的碎片,这是爹爹送给她的礼物。
杜宿漾用跌落在地的帷幕包起白色碎片,她又重新钻到梳妆台下,捡起那块绣布。眼泪再一次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杜宿漾伸手抹掉,眼泪又流了下来。
爹爹,娘亲,我想你们了。
新帝说,是有人向先帝通报说裕侯爷通敌叛国的,而那日先帝秘密派到侯爷府去的人也确实找到了敌国的密函。
人证物证俱在,先帝也找不到理由怀疑,所以才会杀了侯爷与夫人。
新帝把密函拿给杜宿漾看过,杜宿漾一见到密函边角上的浓郁墨水就楞住了。杜宿漾愣愣的死盯着密函,满脸的悲痛,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新帝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杜宿漾就瘫软在地,异常悲愤的大哭起来。
杜宿漾歇斯底里的边哭边大喊起来:“爹爹是被冤枉的!他是被冤枉的啊!!爹爹是被冤枉的啊!!”
那密函不是爹爹的,爹爹从来不磨那么浓郁的墨。我曾与爹爹说过,不喜欢很浓的墨水,字也要淡一点才好看!自此,爹爹再不磨出浓郁的墨水。
从不使用浓郁墨水的爹爹,他的密函上怎么会有浓郁的墨水?从不知爹爹不使用浓郁墨水的先帝,火气冲向脑袋,又怎能不冤枉爹爹?
爹爹,娘亲,你们好冤枉啊!如果我能将我看到的非常肯定的告诉娘亲,娘亲是不是就会升起哪怕一丝的警惕心?是不是爹爹与娘亲就不会死?是不是我的快乐生活就不会结束?是不是我们现在还有可能坐在一起吃饭?
爹爹,娘亲!是宿漾对不起你们,是宿漾没告诉你们未来,都是宿漾的错啊!如果宿漾说出了看到的未来,爹爹是不是就会联系朝堂上发生的事,是不是就会想起什么,是不是就能改变命运?
侯爷府被改成了国师府的当天,许多从前与爹爹关系较好的官员都来祝贺杜宿漾国师府的建成。
杜宿漾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从早晨开始就陆续有人送贺礼过来。杜宿漾作为主人是必须见客的。可杜宿漾不过是个孩子,她能与客人说些什么呢?朝堂之事?美酒美人?
不过好在客人们也不是没脑子的,为了不让杜宿漾尴尬,基本上走的都是同一个流程。
客人几乎都是先是夸赞杜宿漾年少有为,然后又抹一把泪感慨裕侯爷惨遭冤枉死得早,接着又提自己从前与裕侯爷的交情多深。杜宿漾今天都不知道被触动情怀而哭了几次,为什么每一个来的人都要提起爹爹,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工部侍郎李旺也来贺喜杜宿漾了,其实他本是不想来的,可谁都知道他与裕侯爷是好友,他要是不来,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与闲话的。
杜宿漾在丫鬟的指导下,抹掉了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伤心,毕竟今天是个好日子。可红红的眼眶遮也遮不住,任谁都看得出来杜宿漾哭过了。
李旺早早就坐到大堂上等杜宿漾来了。杜宿漾穿着繁琐喜庆的衣服坐到了主位上,她努力表现得像个小大人。
父母没了,能够为自己挡风遮雨的港湾也没了。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自己能不能应付,自己都要自己一个人扛。尽管我只是个九岁的孩童,尽管我还什么都不懂。
杜宿漾调整好表情,正要朝李旺绽放一个笑容。可嘴角还没完全扯开,就因为自己眼前突然出现的画面而僵住。杜宿漾的笑容僵硬,瞳孔猛的缩小。
她在看见李旺面容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一副画面:李旺被人悬挂在高空中,他身上伤痕累累,周围是潮湿阴暗的墙壁。她站在地上,表情愤恨悲痛,眼睛里燃着仇恨的火光。
能牵扯到自己的事情只有父母的惨死,能让自己如此愤怒的也只有父母的惨死!那么,自己看到的未来就是李旺被抓的时候!
愤怒使得杜宿漾的表情扭曲起来。李旺坐在座位上,双脚不停的颤抖,冷汗细细密密的布满了额头。
听说这个杜宿漾能看到未来,是个妖怪,现在她不是看到了什么吧!如果被她知道是我害死她的父母,我岂不是要死的很难看了!
李旺心里万分忐忑,面上却还要故作淡定。他眼神闪躲,手脚有些不自然的问道:“国师,您怎么了?”
杜宿漾终究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叫做打草惊蛇,她只知道,李旺是害死她父母的凶手!是凶手!
杜宿漾手指着李旺,愤怒的吼道:“说!是不是你陷害我爹爹!是不是!”
李旺心里一个咯噔,当下就慌了,却还是躲躲闪闪的说不是。杜宿漾见他还敢狡辩,尖叫着冲过去要打他。
李旺又不敢打杜宿漾,防御的过程中还被杜宿漾抓花了脸,李旺的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了。几个守在一旁的奴婢连忙过来拉开杜宿漾。
杜宿漾被奴婢拦着,还死命蹬着手脚,想要冲过去打李旺。杜宿漾拼命挣扎:“你们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放开!”
杜宿漾在府中殴打李旺的事情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将两人招来,问了问事情的缘由。杜宿漾一口咬定李旺就是陷害父母的真凶,李旺则表示冤枉。
密函既然是他人放到侯爷府里去的,那一定会留下什么破绽,可侯爷府当初都被破坏的差不多了,就算有留下破绽也早没了。物证没有,人证总有可能会有吧!
皇帝找到了原先侯爷府的仆人。回府仆人说没有什么人进过侯爷的书房,只是那天送侯爷回府的仆人说要上茅厕,经过了书房而已。
那天送侯爷回府的是李旺的家仆。杜宿漾问侯府仆人确不确定李旺的家仆没有进过书房,回府仆人说不确定,不过应该是没有进去的吧!毕竟自己家的仆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书房,更何况别人家的仆人。
最后一通严刑拷打,李旺家的家仆招了。说是李旺让他借上茅厕的理由经过书房,等上完茅厕没有人的时候再进入书房,把密函放到书房里去。
真相明了了,李旺的结局不言而喻。经过此事,杜宿漾在朝中的位置更加巩固了。流言也开始伺机而行了。
各种中伤杜宿漾的话开始出现在市井之中。
——那杜宿漾根本就不是可以看到未来,她是个妖怪!能让说出口的话变成事实!
——对啊!原先的皇帝不就是被她诅咒,所以才死的吗!
——裕侯爷家出了个妖怪,难怪会一家全部惨死,唉!裕侯爷真是可怜啊!
对于流言,杜宿漾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制止,她问过皇帝怎么办。皇帝说,只能让时间冲淡一切。
可皇帝却打得不是让流言淡掉的主意,他故意迎着流言搞了一场祭天法事。杜宿漾按照皇帝的旨意,站在高台上,说:“我看到朝廷的未来,是一片祥和,百姓安家乐业,国家政治清明。”
上下百姓因为她的一番话,都很高兴。真以为未来会想她所说的一样,一时间,民心齐聚。倒是真有了百姓和乐,国泰民安的表面现象。
杜宿漾想着,我能看见别人的未来,那我能不能看见自己的未来呢?
她坐在梳妆台上,目光注视着铜镜里头模糊的自己。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的将铜镜反过来,甩出去。尽管刚才看到的画面已经消失,可杜宿漾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她刚才看到: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中,有两颗围绕在白色星星旁边的星星消失了,接着又有一颗紫色的星星消失了,可那紫色的星星消失了一会,又有另一颗紫色的星星代替了它的位置。然后又一颗星星消失了。忽然一朵乌云飘过来,所有的星星都被遮住了,乌云渐渐淡开。原先的白色星星变得孤零零的,所有的星星都不敢靠近它。
那种孤独,直击杜宿漾的心,让杜宿漾感到一阵寂寞孤单。啊,那种孤独,真是让人难受啊!
杜宿漾不敢再照镜子,自从那天以后,她每次看到自己的影像都会看到那颗孤独的白色星星。而每每看到那颗星星,那种像是要把人淹死的孤单就又会涌上来。
转眼六年过去了,杜宿漾因为长时间众人的畏惧,所以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能说说话,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市井传说中,人一出生便会有一颗星星对应他的命运。杜宿漾便也像那颗白色星星一样,孤独、寂寞。
时间太长久了,父母的面容嗓音都在时间的冲洗下模糊了。可杜宿漾还记得娘亲逝去前一夜哄自己睡觉时唱的歌。
——游鱼守卵,青鸟带雏。世间情感各种,郎情妾意哪比得母慈子孝。杜鹃啼血,吾儿何时归?悔不及当初,吾儿拱手送他人。如今北风瑟瑟,孤苦伶仃。可怜杜鹃啼血,可怜杜鹃涕泪……
杜鹃后悔当初将自己的孩儿拱手送他人,而我后悔没有将看到的未来告诉娘亲。娘亲,我想念你的怀抱了,想在你的膝下承欢。
当初被砸碎的白色瓷瓶,她已经粘起来了一半。碎片太多,又全是白色的,只能一块一块的拼。就算瓷瓶拼好了又能怎样?瓷瓶上头的裂痕能抹去吗?就算抹去了,爹爹能回来吗?
尽管这样想,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拼瓷瓶的念头。因为那瓷瓶是爹爹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唯一能够找得到的礼物。
这些年,她越来越想念父母了,也越来越孤单了。就像是有人将她关在了一个黑屋子里,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谈笑声,里面却寂静无声。她只能缩在一个角落里,真希望有个人能来陪陪她。寂寞就像是潮水,一直一直往上涨,直到淹没她的头顶,直到她再不能呼吸。
出去走走会好些吧,杜宿漾这样想着。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碎片,出了房间。
原本还围在一起说笑的丫鬟一见杜宿漾出来了,立马分散开来。甚至都没有人敢直视杜宿漾。
杜宿漾原本还想逛逛的心情立马就消散了不少。呼了口气,压抑着黯然的心情。杜宿漾随便在院子里走了走,发现她无论到哪儿,嬉笑的人群就都会散开。她越发觉得孤寂了。
杜宿漾叹了口气,准备回房间。忽然听到门口有人说话:“我是户部尚书之子雯阡,前来拜访国师。”门口的侍卫回道:“雯小公子,还望您在门口等一等,属下这就去通报国师。”
杜宿漾正好从转角出来,便侧头看了看求见的雯阡。
一袭浅蓝色衣袍更显身姿挺拔修长,宝石蓝色的发冠束缚住满头柔顺的墨发。眉清目秀,嘴角含笑,目光神采奕奕。这是一个很精神的人。
杜宿漾走了出来,门口侍卫对她行了个礼,便又做回了木头桩子。
见到杜宿漾的时候,雯阡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他从来没想到国师会这么漂亮。如山谷幽兰一般,气质悠然,清净悠扬,绝世而独立。
见到了自己一直好奇的国师,发现国师又是一个美人。雯阡倒是羞涩腼腆的说不出话来了。
“国师大人……我……我……”雯阡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最后硬扯出来了一个理由,“我是来请教你一些玄秘之法的!”
杜宿漾哪里会看不出这理由是雯阡瞎编的,她一笑道:“跟我来星宿阁吧!”
星宿阁是整个朝廷里最高的阁楼,星宿阁里视野宽阔,夜间能看到繁星点点。一般是只有国师能进去的地方。
虽然现在是白天,不过星宿阁里的风景还是不错的。杜宿漾纯粹就是带雯阡来看看风景的。
青云漫布蓝色的天空,时不时飘过骏马、游鱼。似乎已经置身于一片自然之中,闭上眼睛,也可感觉到微风拂面。真是难得的好风景。
杜宿漾见雯阡一脸的陶醉,笑着问道:“这里的风景美吗?”
雯阡猛点头:“美!”
“美就看够了再回去吧!”说着,杜宿漾便转身离开。雯阡虽然觉得国师这样待客不是很好,不过也无所谓。因为这里的风景实在是太好了,而且他来的目的不过就是见一见国师的真面貌,现在见到了,其它的也就无所谓了。也不用管国师对他是否热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