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奴缓缓睁开了眼,深眸染着不易觉察的痛苦,“自那次乞儿受风寒后,外公便一直反对我再带他去断崖,如今我带他出来已惹得外公不悦,倘若让他在这里多留几日,恐怕外公要带兵来与我要人了。”
莫以尘想起老国君对小太子的宠溺,无奈挽了挽唇角,复又想起越奴的话,眸光又沉了几分,“公主,乞儿有大军护送而归,不会有事,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越奴抬了眼,笑得清雅,“怎么,这么不信任你的国君吗?”
莫以尘微微一滞,国君,除去玩笑话,她从未如此自称过自己。七年前越奴回到罗暮国,到老国君的宫里留了一夜,第二日,老国君便下了诏书退位,将帝位禅让于越奴,一统罗暮国江山的越奴却要求他依然唤她公主,因此殊荣,朝内众臣皆对认为他是国君新宠,对他更是敬重,莫以尘本人却并不欢喜,相反的,他更觉哀伤——别人看到越奴的风华与果决,他看到的,却是她已然死去的心,已然死去的生命,于她而言,生命再没有未来,只有沉重而哀伤的回忆,只有回忆,所以一切都是回忆。
越奴仿佛看透莫以尘的神思,深潭般寂静的眼眸淡淡望着他,月光落在那眸里,清涟而哀伤,“莫大哥,有你在乞儿身边,我很放心,我不常在他身边,但是我看到了,你把他教的很好。”
莫以尘哑声一笑,“太子真的很聪明,才七岁的年纪,却比其他几位公主的孩子要懂事得多,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是其他皇子无法匹及的……”望见越奴眸光深沉而压抑,一袭素净的白衫将她的脸庞衬得愈发哀伤而温柔,莫以尘莫名心口一疼,噤了声,她曾经那样喜爱正红之色,可自赫连湛死后,她从未穿过除白色之外的颜色的衣衫,仿佛在沉寂中一个人静默地祭奠着他。
那年,当越奴继承帝位八月多,便诞下了小皇子,第二日便册封他为太子,除去女帝未婚却诞子的惊异,朝内大臣更诧于对小皇子的册封之事。越奴本就是老国君最小的孙女,由她继承帝位已是难以服众,更何况如今还未婚生子,出了如此败坏风德之事,加之其他公主、王子的煽动与挑拨,朝内大臣愈发**,连连上奏要求废除越奴女帝之位,连老国君出面都难以压住大臣们的不满。
第二日晚,越奴传召,让众臣皆入宫来,夕照宫的烛光亮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众臣回家去,再无反对之意。
没有人知道,那夜越奴对他们说了什么,以至他们从今往后都老老实实效忠于她。人们所知道的,唯有那一夜,带头起事的皇子与一位大臣最喜欢的爱妾突然暴毙在床榻之上,死相恐怖。
天色已然暗下去了,残霞仿佛染血的红纱,在天地之间覆下一片凄美之色。
狂劲的风肆虐着山谷,划出一道道凄厉的喊声,脚下的锦鞋因着山路崎岖,已被多处划破,露出内里娇嫩白洁的皮肤,点点血色染在鞋尖上,带着几分触目尽心的诡秘。
越奴却恍若未觉,风掠起她单薄的衣衫,露出手腕上光洁温润的玉镯,玉镯上,是清晰可见的“长相守”三字。
足足等待了七年,才可以来找你。
为了这一天,她准备了七年。
七年,她顶着“嗜血”、“暴君”之名,强强压制谋逆夺位的姐姐与哥哥,将叛乱之人贬为庶民,永世不得进入皇宫。
七年,她挥手斩下朝内所有心怀鬼胎的大臣,将一些权倾朝野的大臣手下的势力连根拔起,建立起强大、只忠于她的朝政。
七年,她亲自出征,带领军队征伐所有野心勃勃的邻国,将众国国主狠狠踩在脚下,兼以侵略与怀柔,一统六国。
七年,她冷眼看着乞儿伸着手想要她抱,看着他从马上摔下来动弹不得,看着他在睡梦中还痛得直掉眼泪,看着他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懂得忍耐和深藏,慢慢地,越来越像你。
汉公当初给她药的目的,她亦明白了。
乞儿保住了,却要你等了我七年。
他长得太像你,我却不敢看他,我怕看到他,会溃不成军。
会急着,抛下手中的一切来找你。
而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乞儿会成为罗暮国新的国君。
风更大了,从身后吹拂而来,仿佛一只手,无形之中温柔地推着她,推着她往前走。
越奴抬眸望着前方,心内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心内最柔软的安宁,马上,她就可以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苟活,只为今日一死。
脚下的沙石飞快地向前扑簌着,仿佛给她引着路,引着她,走向他在的地方。
越奴缓步走着,眸光始终潋滟望着前方,她看到他还是穿着那素净的月白长袍,墨发疏挽,一缕青丝浮在他俊美的脸庞上,他温柔而邪佞地笑着,唇角永远是那样淡淡的弧度,他的眼眸还是那样澄澈安静,那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他向她张开了手,那里有她最沉迷的温暖和依靠。他还是那样,从未改变过。
七年了,你是不是还在等着我,一如当初我在这儿等着你一样。
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还未绽开,便被泪水沾了湿,越奴缓缓合了眼,泪水顺着脸颊轻轻掉落。
脚尖离开了地面,触及到温柔而宽厚的风,仿佛他的怀抱,那样温柔,祥宁。
终于,可以解脱了……
浓重的黑暗,脚下的泥土松软而潮湿,每迈下一步,身子便沉沉地往泥里陷下去。泥道尽头,一个欣长的身影直直站着,素白的衣衫沾染着点点血迹和泥点,肮脏而凌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