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摇摇晃晃的连走了三天,第三天日落的时候,卫家车队在越西境内的一家车马大店停了下来。刘天宝跳下马车,扛着下马凳子敲敲元熙的车窗:“少东家,咱们到了。”
令儿打开窗,嘘了一声:“你敲什么敲,少东家正打盹儿呢,你再给她敲醒了。”
刘天宝撂好下马凳:“我说令儿姑奶奶,你们还不下车,打算今晚儿让东家睡车里?”
元熙睡梦中觉得车子停了,睁开眼睛,见天色已经暗淡了不少,刘天宝正掀着帘子等自己下车。元熙扯下盖在身上的绸子斗篷,推推令儿:“咱们进去。”
车马大店,这地方倒是第一次住,一进门儿就能闻见一股年久失修的霉味儿。刘天宝招招手,叫了个跑堂的:“给我们开一间上房,十个人的大通铺。”
“天宝,”元熙叫住他:“大通铺是什么?”
刘天宝笑容一滞,挠挠头:“这大通铺就是……就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略显优雅的说辞。倒是店里的跑堂儿笑了:“这位小姐,大通铺就是几十号儿爷们儿睡一条炕,您没见过?”
“你个混账玩意儿,”刘天宝一巴掌扇在跑堂儿的头上:“这是我们东家,能见过你们那些下流住处?”
几十个人睡在一起,想想就觉得别扭,元熙道:“还是算了,开六间普通客房,两个人一间。”
“别别别,那太铺张了。”刘天宝扁扁嘴,有点不好意思。
“穷家富路嘛,在外面都不容易,千万别亏待自己。”元熙笑道:“你若没银子,我来出。”
倒是那跑堂儿的先乐了:“我说这位小姐,您就是想要那么多房,我们也没有啊。普通客房就剩两间,您呐,跟他们商量商量。前后二十里,就我们这一家店,您要是不信,就去找找。”
元熙环顾一圈儿,这店面也不大,心里有些诧异。虽然来之前就听说过越西穷乡僻壤,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景象。元熙摇摇头:“算了,那这两间房我们都要了。”
刘天宝应了一声,叫随行的伙计去付钱,自己则指挥几个伙计搬行李。
那跑堂儿的提了壶热水:“这位东家,想来你们是生意人,我可得提醒你们几句。这越西州紧挨着东林洲,乱匪流民可到处都有,在这儿可千万别发善心,那人命不值钱,财不外露,你们懂的。”
令儿有点害怕,缩在元熙身边悄声问:“小姐,他这什么意思啊?”
“他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不要随便给人施舍,因为乞丐有可能是盗匪的线人,一但我们给了施舍,就证明我们有钱,盗匪就会来打劫我们。”元熙说着向店里那些正在吃饭的客人们扫了一圈儿:“你告诉刘天宝,一会儿到后院儿看看。”
“看什么?”令儿不解。
“看看那些马匹,是不是普通拉货用的马。如果有例外,我们就要小心了。”
这荒郊野外,驴马骡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只要往马厩里看一看,就能知道这店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流寇土匪总不至于是打赤脚来的吧?刘天宝到后院儿转了转,果真看见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便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回来。
“你看清了?别吓唬人啊。”令儿吓得连水也喝不下,生怕水里掺了蒙汗药。
“看不错,而且不是普通的马,那些是蒙古马,要知道这个品种可是做战马的。我还特意问了掌柜的,掌柜说没有当兵的住店。”刘天宝也有点气短:“东家,你说那些会不会是便衣的逃兵啊?”
在战乱年代,逃兵往往比盗匪还要可怕,他们往往武器精良,又经受过专业的击杀训练,取人性命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甚至都不需要思索。
元熙定了定神儿:“没事,咱们横竖只是睡一觉,别去招惹他们,告诉弟兄们,谁也不许惹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许还手。”
“是。”刘天宝应了一声:“还有一件事,我在后院的马棚里看见一些散落的药渣,陈皮和枳壳,是新鲜的。”
“这倒是稀奇,这年头药比人命还贵重呢,竟有人乱扔。”元熙说了许久,觉得饿了:“咱们下楼吃饭去。”
楼下空桌还有几张,元熙和十个伙计找了角落里的两个空桌坐下,叫了几个素菜,就着清汤面吃。两桌儿开外坐着十来个服色一致的中年男子,正推杯换盏喝的大汗淋漓。看那几个人身材匀称,个头儿都不小,元熙和刘天宝对视一眼,两人不谋而合,马厩里的几匹战马八成就是他们的。
他们吵嚷得厉害,元熙这便却是一片死寂,连吧嗒嘴的声音都没有。刚咽下最后一口饭,就出事儿了。门口跌进一个浑身是血的老汉,一声救命还没喊完,人就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下,把十几个喝酒的汉子吓了一跳,腾腾腾站起来一片,纷纷抽出手里的钢刀。见后面没有追兵,便又坐下喝酒,如若无事。
“天宝,你去看看,那人怎么了。”
刘天宝探了探鼻息:“东家,这人还有气儿呢。”再扯开衣裳,刘天宝皱皱眉,有点儿反胃。这老汉身上几处刀伤,伤口都发炎了,流着黄色的脓水。
“东家,把他抬到我屋里去吧。”刘天宝说着就叫了几个伙计去抬,自己则跑到柜台旁:“掌柜的,你这儿有药吗?”
掌柜的摇摇头:“这位先生,我们这儿是车马店,不是济善堂,药那么金贵,我们能有点草木灰就不错了。”说着拿过关公面前的香露,倒了一把香灰给刘天宝:“只有这个。”
“这,又不是止血,他得消炎呐!”刘天宝向大堂里正在吃饭的客人喊道:“各位,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有没有带着消炎药品的,求您发发善心,我刘天宝多谢了。”刘天宝喊了几遍,也没人回他,他只能改口:“我出钱买!”
终于,有人冷笑道:“嘿,这年头还真有不心疼银子的。”
他话音一落,随行的十几个人都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讽笑声。他的随从还应和了一句:“他不心疼银子管什么用,我们还心疼药材呢!”
刘天宝一愣,想起那些药材,正是在那几匹战马旁边发现的,想来他们或许不是逃兵,而是运输药材的军士。既然他们不是逃兵,也就不用畏畏缩缩的了,刘天宝向元熙望了一眼,元熙缓缓站起身:“几位先生,药材不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吗?再说那个老头儿也用不了多少。我们不多买,绝不会耽误您的事儿,几位就行行好吧”
“哟,这怎么话儿说的,你买一个人的药,我们就少一个人的药,到了战场上就少救一个人的命。实话告诉你,我们几个都是新练营的,我们的药材都是给朝廷的大军用的,所以,你他妈少废话!”他说完,又恢复笑脸,对自己的几个弟兄嚷嚷:“来来来,喝酒!”
“军爷,我们出高价还不行吗?”
元熙的恳切把几个急于喝酒的军士烦的不行,他嚷嚷道:“你他妈存心恶心我?大爷们都是京城来的,在乎你们那几个小钱儿?”
“用这个。”元熙从发间拔下一根云纹阴刻金簪:“现银我也没有,军爷既然是京城来的,应该见过世面,我这支簪少说值五十两银子,就用它换一个人的药,行吗?”
为首的接过簪子瞧了瞧,有点动心,五十两是胡说,就看簪首上的镂空红玉珠就知道起码值二百两。犹豫一阵,他还是摇摇头:“不行,大军的药品是一点儿都不能动。”他虽不给药,却把簪子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一股火气腾腾往上窜,元熙一伸手:“军爷接了簪子却不把药给我,未免太贪心了吧?”
“嘿嘿,我什么时候那你东西了,你穷光蛋一个哪儿来值钱的玩意儿?识相的快滚,别耽误老子吃菜!”
令儿上前拉住元熙:“东家,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元熙甩开令儿:“你们若是土匪,我绝无二话,可你们是朝廷的兵,凭什么欺压百姓?”
“呦呵?!敢说大爷是土匪?你他妈活腻了!”
刘天宝上前拦住:“军爷军爷,我家东家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药我们不要了,簪子您留着,别生气,这桌酒菜我们请了,您吃好喝好。”
“这还像句人话,”为首的长长舒了口气:“告诉你,得罪了我们,就是连皇长子一块儿得罪了,到时候把你带到军营里给皇长子发落,够你喝一壶的!”
皇长子。又是皇长子!元熙紧紧攥住拳头:“我再问一遍,你到底还不还我簪子?”
“没有!”那为首的一身匪气。
“好,有胆你就留着,别让我再看见你。”元熙一挥袖子转身上楼,刚上了几级台阶,家中的伙计就冲了下来:“东家,不好了,那老头儿快不行了!”
“好!死的好!”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声。
“我告诉你,就是这帮刁民,大军缺粮草,到他们那儿去征粮,都是他妈的铁公鸡,要粮不要命。该!死的该!”
元熙咬紧牙关,这就是萧容深的兵!果然应了容湛的那句话:有什么盖就有什么锅。刘天宝啐了一口:“真他妈是朝廷养的活祖宗!”
“是谁死的该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恍惚间一席月白衣裳映入眼帘。
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