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喜受贵妃之托,往东宫去了。
这时候太子尚未下朝回来,七喜便在东宫里头随意转一转,东宫里头来来往往的不过是些面善的太监宫女,并未见到多余的闲杂人等。这些人都认得七喜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亲信,见了都低头向他行礼。
他便信步踱到了崇仁殿。
崇仁殿的大门并未关上,七喜站在外头便可以看见大殿,里头摆着桌椅,挂着牌匾和字画,似乎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七喜往偏殿里看了看,这大白天的,偏殿的门倒是都关着。
这时一个小宫女从崇仁殿里走了出来,七喜从她脸上青涩的模样可以分辨出她大约刚刚进宫不过两三年,恐怕还不太懂得那些复杂的权谋。
七喜拦住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这位姑娘,不知这崇仁殿偏殿怎么都关着门?”
那小宫女却是不认得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狐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总管的衣裳,又有些吃惊,连忙侧身行礼。
七喜道:“咱家是大明宫里蓬莱殿的总管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在此等候太子殿下。”
那小宫女这才定了定神,道:“回薛总管,偏殿里头……住的好像是殿下从外头请来的几位先生,想是还未起身。殿下日里要去上朝,特许他们早上不必问安的。”说完,又有些不确定,讪讪道:“奴婢也是猜测,奴婢只是在外头洒扫的。”
七喜笑着点点头:“不妨,你去忙你的吧,咱家也就是问问。”
那些门客听说时常是夜间在崇仁殿里关着门演练,想必白天就用来睡觉,养精蓄锐了。如此看来,李恒这异心,恐怕是坐实了的。
一直等到午后,李恒方才下朝回来,一回来便径直往崇仁殿来了,见薛七喜在大殿里头坐着,吃了一惊,问道:“是什么风把薛公公吹了过来?可是母亲有事么?”
七喜起身行礼道:“是娘娘差七喜过来的。”一面四下看了一圈,“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恒引七喜到内殿,屏退了众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七喜方才悠悠地开口:“殿下的门客,大白天都闭门睡觉,倒是清闲。”
李恒脸上有些不自然,支吾道:“这……本殿也是想着他们都有那么一些见识和本领,也就纵容着些。毕竟也不是朝臣,没必要要求他们必须什么时辰起身来议事问安……”
七喜仍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殿下养的这些门客,都有哪些好见识和本领?”
这个问题,李恒倒好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回道:“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本殿最近喜欢看些杂耍,想着准备几个新节目,新年大宴的时候能表演给陛下看呢。”
七喜脸上似笑非笑:“殿下训练的杂耍,是打算表演刺杀呢,还是表演暗中护卫?”
李恒一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这才深深一揖:“薛公公可莫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七喜笑笑,“殿下,娘娘今日差七喜来,就是为着此事。”
“你说什么?”李恒上前抓住七喜的胳膊,大惊道:“母亲难道已经知晓此事?不,不,这不可能……”
七喜只是站着不动,任由他急得抓耳挠腮。过了片刻方道:“太子殿下何须着急?娘娘若是想要阻止殿下,难道郭家的势力尚不足以出手拿下这东宫的数十人和外头那几百暗卫么?”
李恒愕然:“薛公公的意思是……难道母亲现在并不想……”
七喜没有答话,而是岔开话题道:“殿下此时能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才多少?东宫根基,恐怕娘娘随手就能连根拔起。莫要忘了,郭家……”
他没有再说下去。
郭家?
郭家的势力,从子仪公开始,积累了数十年,自然远非他一个才做了数年太子的毛头小子所能比的。陛下虽然偏宠母亲,但对于郭家的势力,多多少少还是有所压制,这一点他也看得出来。
他此事若能成,对母亲,特别是郭家其实并没有坏处,甚至他还可以给郭家更多。
若是能得到三舅舅的支持……
原本他心里还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的能力有限,而二哥手里能动用的势力也不多,看起来胜算并不大。且不说兵部和神策军,光是陛下身边的侍卫都不容易对付。
但若是能加上郭家……李恒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云开月明之感。但他仍旧有些疑惑,母亲怎会默许此事?
七喜一直在盯着他的脸,没有错漏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这时七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殿下,贵妃娘娘对陛下情深意重,但郭驸马这一生,所忠惟有你母亲一人……”
“是三舅舅的意思?”
七喜低下头,深深地作了一揖:“七喜……告退。”
若是三舅舅的意思,他又为何要如此?
李恒忽然想起上一次选秀女的事。当时群臣请谏,是想劝陛下广纳妃嫔,陛下当时并没有说话。过了好几天,才批复了那些折子,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是改成了给太子选妃。
那么陛下隔了好几天才批复,难道是因为母亲说了什么,才让陛下改变主意的么?
而陛下替他选妃,意思是太子有子嗣也是一样的,但这是建立在他始终都是太子的前提下。倘若他这一次事败,那么这个前提也就不再成立,即使陛下不会迁怒于母亲,选妃的事应该也是板上钉钉了。
陛下正值壮年,而母亲已经算是年老色衰。对于母亲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索性把父亲禁锢在她身边,再无须纳妃,不是么?
他再次想了想七喜最后的几句话,似乎有些明白了。
三舅舅是可以支持他的,或者说到了某种情况下,郭家就必然选择支持他,否则就可能面临覆灭。
而母亲,明面上是不可能支持他的,因为她还是陛下的贵妃,若是陛下知晓,定然会于两人的情分有碍。但私底下,既然母亲没有直接召他去训斥,或许……
七喜回到蓬莱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念云听见他的声音,便对坐在旁边做针线的茴香道:“茴香,茶叶好像快喝完了,你去尚食局取一些来。”
茴香出去了,七喜高高瘦瘦的身影才到了门口:“娘娘。”
大殿里此时并无旁人,念云有些着急,“七喜,你去东宫了,如何?”
她的目光很是焦灼,脸上的妆粉都有些脱落,大约也并没有心情去打理自己的妆容。东宫那一位,是她唯一的儿子,被她视若珍宝。
七喜微微垂眸:“七喜已经向殿下透露了娘娘的意思。”
“那……那他怎么说?”
七喜摇摇头:“七喜不知,殿下只说他已经知晓娘娘的意思,七喜不敢妄加揣测。”
“你……”念云有些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七喜,你真的把本宫的意思跟他说了么?他怎会什么都不说,他怎能……”
七喜低着头,声音毫无半点波澜,“是。”
念云颓然瘫坐在那张搭着熊皮的大椅子里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宁儿还在就好了,有了宁儿,大概就不会出今日的事。她也不必担心恒儿,无需恒儿来承担什么责任,他自可以去过他想要的生活,娶他喜欢的女子。
可她的宁儿不会回来了,连她的恒儿,一个不当心,可能也会失去……
外头传来六福拖长的嗓音:“皇上驾到——”
念云惊得跳起来,连忙敛了衣裳要跑出去迎接,刚跑到门口,正好李淳已经从外头进来,差点撞个满怀。
李淳扶住她,“怎么了,念云,今儿这样失魂落魄的?”
“没,没有。”她连忙掩饰,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陛下怎么过来了?”
刚问完,她立即明白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陛下十日里有六七日是在蓬莱殿歇息的,晚膳也经常在蓬莱殿,过来有什么奇怪的?
好在陛下并未同她计较,而是扭头对七喜道:“七喜,六福,你们先下去,朕有话同贵妃说。”
屋里只剩下她和李淳两个人,念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陛下有什么事,这样一本正经的同妾说?”
李淳的眉头拧得紧紧的,拉着她坐下,“念云,有些话,朕说出来,你不要多心……”
念云怔然看着他,一时连眼睛都忘了眨。他说得这样郑重,她心里就越发的不安起来。
李淳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恒儿的东宫,好像有些不恰当的动作……”
念云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但这话从陛下的嘴里说出来,她的心反而又略略地放了回去。陛下选择了同她坦诚相告,总好过直接出手。
“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冷哼了一声,“朕看恒儿这心是越发的大了,这个太子之位难道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么?”
“陛下,恒儿他……”念云一时有些着急,慈母之心尽显,“恒儿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想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撺掇……”
李淳在屋里踱了几步,“朕也是这般想。恒儿这孩子,虽然才能谋略平平,但一向不像个野心大的人。这一回的异动,想来一方面是为了朕搅他婚事而心存芥蒂,另一方面……背后恐怕真有什么人在撺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