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行,十一随着白熙走,也不问方向。
他们去了嘉城喝了樱桃蜜饯酒,去泸河城亲手采摘血石榴,去太唐湖垂钓秋鲈鱼,去下昀城赏枫叶如云。
每一个地方,都是曾经萧盏与他说过的,有的地方只是一时兴起无意之间提到的,没想到他竟然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时至七月,两人往西北行,要赶在八月桂花节之前到达宋阳城。
白熙眉眼含笑说:“她馋着宋阳城的糖醋软骨,还想要顺道去八仙竹林喝杏花酒。”眉梢眼角全是纵容。
每每这个时候,十一都会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手心涔涔地浸着汗。
当初迫不及待上路的人是他,而今从容不迫享受沿途风光的人也是他,去的地方都是萧盏曾经想去的,他现在却和自己一起。
莫非他已经感觉出来了自己是……
这怎么可能?
十一咬紧嘴唇,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又深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去宋阳城需得经过岱析郡西边的小城芜城。到达芜城那日,看似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弥漫着萧索和阴恻恻的气氛。傍晚下了一场淅沥沥的雨,天空灰沉沉,客栈外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犬吠声也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等到雨渐渐停了,白熙和十一这才出了客栈,四处走走。
天仍然黑得吓人,火光朦胧的灯笼在风中一甩一甩的,幽幽闪闪如眼睛,昏暗的街道两旁却陆陆续续地支起了小摊来。
走得近了,这才看出小摊上摆着的,有纸糊的房舍,有白纸扎的娃娃,娃娃脸色惨白,却抹着血红的唇,各种楼台器物一应俱全,挂在棚顶的白幡迎风招展。
十一这才想起,今天已是七月十四。
摆摊的小贩们没有吆喝,往来的顾客们亦是小声询问,没有招呼送往,没有讨价还价,一切都在静谧中进行,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的敬畏肃穆。
两人看得无趣,只好回了客栈,在大堂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坛陈年的桂花酒。
过了一会儿,一个脊背有些佝偻的老人进了客栈来,对掌柜的说:“老规矩,一壶烧刀子,三个馒头。”说完,慢吞吞地走到了离白熙和十一不远的桌旁坐下。
小厮送来了馒头和酒,随口寒暄道:“孙叔今晚不打更?”
孙叔摆摆手,“今晚不打更。”又装模作样地叹道:“唉,人老喽——经不起几折腾喽。”
小厮了然地笑,连声附和道:“是、是、是。这个时节……”说完,又一边儿忙去了。
十一见这个孙叔有点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孙叔喝了一口酒,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时,有三个年轻人进了客栈来,看见孙叔,便直接走了过去,说:“孙叔今天好悠闲。”
其中一个问了和小厮同样的问题:“孙叔今天不打更?”
孙叔摇摇头:“不打不打。”
三个人围着孙叔坐下来,很快要了酒,双手支在桌上似迫不及待。其中一个问:“难不成孙叔去年又遇到了什么?”
孙叔一听,陡然睁大了眼。
三个人冷不防地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却仍是按捺不住好奇:“快说说,快说说,去年您老又遇到了什么?”
酒来了,三个人争先恐后地给孙叔倒着酒。孙叔满意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佯作责备道:“你们几个啊,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些话时不能说的。”
三个年轻人不以为然地笑笑,有个说:“无妨无妨,我们最喜欢听孙叔说故事了。”
孙叔不悦:“这不是故事,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以为我是街边骗钱的说书人?”
三个人忙顺着他的意思说:“不是,不是,孙叔的故事,当然是真的。”
孙叔这才又高兴起来,又喝了一口酒,语气悠长地展开了回忆:“话说我当年刚开始打更时,还是你们这般年纪。那时我年轻气盛,胆子极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七月十五那晚,本该当值的孟三推说自己病了,要我代替。我一口就答应了,半点没有犹豫。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啊,冷风哗哗地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走着走着,忽然有些饿了,正在这个时候,突然看到街道拐角处,居然有个混沌铺子。”
一人打了个呵欠道:“卖混沌老妇人的故事您老已经讲过不下三十次了。”
孙叔瞪他一眼,又重新半眯了眼,酝酿情绪道:“话说那年,也是七月十五,我一个人在街上走,雾气很大,浓得我看不见自己的手。忽然,我听到了……”
“一阵敲锣打鼓声,一对迎亲队伍从雾中走了过来。”另一个人年轻人接茬道,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孙叔的话。
孙叔气得一拍桌子,道:“不讲了不讲了,该去哪儿去哪儿,该做事做事。”身子也跟着侧向了一边。
“别别,孙叔。”方才打断他说话的年轻人讨好地拉拉孙叔的手臂,递过一碗酒,说,“孙叔,你就讲讲去年发生的事。”
孙叔佯怒地剜他一眼,重新开始:“去年夜里,我走啊走,走啊走,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城外。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三里坡的那件弃屋外。那件弃屋你知道吧,十多年前就荒废了,听说以前住的是个寡妇。那个寡妇长相奇丑无比,大家都怕她,她也不和接触。那间房子平常没有人去,有一天下暴雨,有人去避雨,这才发现寡妇早已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她的头发长得拖到了地上,往日穿的白衣裳也被染成了红色。你知道,人死了之后,头发会继续生长……”
三个年轻人咧起了半边嘴,皱起鼻子,不由“啧啧”。
“话说我到了房子外,才意识到事情的蹊跷。这个时候本该回头往城里赶,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可能是好奇,我走到了房门外,伸手推了推……”
三个年轻人都提起了呼吸。
“门锁着,我推了推,没有推动。”孙叔呷了一口酒。
“然后呢?”
“门已经破败了,上面有个小缝。于是我就从那条缝朝门里看进去,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孙叔卖了个关子。
“什么?什么?”
“我看到黑色的长发荡来荡去,就在门缝前。”孙叔说着,脸向三个年轻人一点点地靠近。
三个人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动也不敢动,等他讲完了,这才拍拍心口,喘过气来。
孙叔这时又得意地掰起馒头来。他吃馒头的方式很怪,先把馒头掰成了小块,放在碗里蘸了酒,这才吃下。
十一亦是听得入了迷,对白熙说:“这个故事有点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孙叔没事瞎编出来骗人的。”
她这话的时候,微微撇了撇嘴。
白熙忍不住笑了:“是不是真的,自己去看看不就行了。”
十一下意识地屈起了拳,收起手碰了碰唇,似乎有些犹豫。
白熙难得看她退缩犹疑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说:“我和你一同去吧,正好我也好奇。”
十一这才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
七月十五的傍晚,白熙备了酒,和十一一同出了城,很快就找到打更的孙叔所说的弃屋。
为了表现自己勇敢无畏毫不在乎,十一主动上前推了推门,房梁有些歪斜,大门因久久不用而有些变形,用力一推发出了“吱呀”的摩擦声。大约因为有白熙在身后,十一并不十分害怕,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白熙都不会弃她逃走。因为他是白熙,把责任看得比命还要重的白熙。
年久无人居住,屋子里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十一推门的时候扯断了门上的蜘蛛网,半张白色的网掉落了下来,被十一挥指弹开。房间不算很小,却只放有一张桌子,三四把腿脚残缺的椅子,东边靠墙摆着神龛,蜡烛早已熄灭,顺着烛台凝固未滴的蜡油像是带血的泪水,墙上还贴着神像,只是年久破败,扑满尘土的神像图上已经看不出上面画着的是谁。
十一穿着斗篷,尘土没能落上她的皮肤,她才得以好好看了看这间屋子。白熙站在她身后,目光柔和,似乎这些于他根本不算什么。
十一的目光移向房顶,人字形的屋顶,中间横着根粗壮的屋梁。
那个寡妇,就是吊死在这屋梁上的吧。
十一想着,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透过残破窗户落进屋内的霞光突然暗淡了下来,傍晚时候,残阳总是退去得十分迅速。
十一转向白熙,征求他的意见:“这个……”
白熙指了指神龛下面,说:“我们躲在那儿下面。等到夜里她出来的时候……”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十一用眼神制止。
十一下了下决心,拉着白熙一并躲在了宽大的神龛桌下。
等到屋里彻底暗下来,十一心里这才开始有些慌慌的,手也不自觉地紧捏了白熙的衣袖。
十一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藏身之处到门口的距离,想着自己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门去。
虽然距离很短,但是对于未知的恐惧,心里总会存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十一伏在白熙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什么出现……”
她的气息像是兰花的香味一般轻轻喷在了他的颈间,白熙的脸上浮起微笑:“不会,她是悬梁自尽的,目光自然看不到桌下。”明明是为了安抚她而随意编造的玩笑话,却神奇的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十一初时的紧张此时已经被夜里的寒凉消磨殆尽。
十一躲在斗篷里的身体冷得有些微微发颤,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白熙递了什么东西到她的唇边,浓烈的刺激性味道冲淡了寒意,是酒。
十一接过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水从喉头一路灼热到心底,把酒囊递还给白熙,十一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这声“谢谢”实在矫情别扭,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白熙接过酒囊也喝了一大口,似乎忘了这酒囊是十一才用过的。
十一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手臂和肩皆靠着白熙,感受着他的体温。渐渐地,恐惧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四下静谧无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于世事之外,在这个幽暗狭小的空间存在了无穷无尽的岁月。
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十一,轻柔的丝线缠缠绵绵地落到她的额前。十一的心猛然提起,想要看向房梁的方向,却又不敢。双手握住了白熙的手臂,背紧紧贴着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些许的安全感。
白熙侧过身来,脸对了她的脸,十一慌乱地向后缩了缩脖子,只见白熙伸出修长的手,从她的额间摘下了什么东西。白熙把那个东西拿给她看,原来是一截白森森的蛛丝。
不是头发。
十一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暗嘲起自己的来。
夜大约已经过去了一半。
屋外夜风吹过草地的呼呼声,蜘蛛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悉窣声,房顶剥落的碎木掉在地上的脆响声,每一种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十一倦了,闭上眼睛被动地听着这些声音,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头一歪,一下子醒了过来。
原来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此时天色已微微明亮,晨光照进了屋里来。
十一正起脖子,片刻之后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她睡着时脸靠着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这个……似乎是白熙的肩。
十一尴尬地一动,想要挪动身子,头“咚”地撞在了桌上,桌面一震,陶土神龛“哗啦”碎了一地。
到了白日,十一当然再不怕什么鬼怪传说,动了动手足,蜷曲了一夜的膝盖有些发麻。白熙从桌下钻了出去,顺理成章地向艰难移动的十一伸出了手。十一不是矫情的人,大大方方地抓住了白熙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出了弃屋,晨光已经碎裂了夜色。七月的天色总是明亮得极早。
十一看着灰头土脸的白熙,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竟然为了一个打更老头的无聊故事而在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里守了一夜,还紧张了一夜。
白熙显然没有注意到十一的自嘲,他抬头看天道:“太阳快升起来了。”
天边,橘色的太阳染彤了一小片天幕。
十一说:“是啊,已经卯时了吧。”
“快,我们去山顶看日出。”白熙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向山顶冲了出去。
十一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他向山顶跑去。
日光蔓延的速度极快,很快就侵染红了小半块天幕。
所幸山不算高,拨开密密的树枝,两人很快就一前一后地冲到了山顶。刹那间将一夜没有休息的身体伸展到极致,腾跃狂奔,到了山顶,两人都呼呼喘着气。
白熙站直起来,立在山顶,默默地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从侧面看去,他的眼眸映射着阳光,泛着浅浅的金色。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所有的阴霾散去,白熙的眼里盛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心情好的人总是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愉快,他开心地对十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回芜城喝酒去。”
不知道是被白熙的爽朗所感染,还是因为阳光明媚,十一的心情舒畅,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吼道:“啊……啊……”
喊出了积郁在心底的困惑、优柔、烦躁和不安。
白熙由着她像疯子一样用嘶哑低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发泄。
回了芜城,空气中弥漫的蓝白色烟气和偶尔飘落的银元上残留着前夜阴沉的气氛。然而在灿烂的阳光下,这些阴霾很快就会消散。
城里的客栈酒家多大门紧闭,走了好久,两人终于见到酒旗下艰难地搬着桌椅的老掌柜。两人帮老掌柜把店里的桌椅搬到店外空地上。老掌柜谢过之后,给他俩送上了梅子酒。
白熙拔开青绿色的绸塞子,倒了一碗,酸酸的梅子味和着酒香扑鼻而来。
白熙说道:“这是清明前后酿制的梅子酒,你尝尝。”
十一浅尝。
梅子的酸甜与酒的清冽交融在一起,清爽浓郁的果香溢满唇齿间,让渴了一宿的她忍不住喝了又喝,酒气上了脸颊,醺起一片潮红。十一伸手摸摸自己略微有些发烫的脸颊,这才感觉到头也有些晕晕的。
十一笑着说:“老掌柜,这酒不错。”
老掌柜自豪地昂起头:“芜城的梅子酒,清明摘梅子酿酒,中元节后喝。非陈年老酒,却别有滋味。两位既然来芜城,那当然要饮个尽兴。”
“不错,不错。”十一呐呐地重复道,声音有些飘飘的。
老掌柜知她有些微醉,连忙端了下酒的鸭片来,说:“空腹喝酒易醉,客官不妨先来些下酒菜。”
十一却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抱着酒坛子,眼睛看着虚无的一点,自言自语,低声喃喃:“今朝有酒今朝醉。”
等到离开时,老掌柜坚决不收两人的酒钱。十一豪爽地挥手,说:“老掌柜,谢谢你。”另一只手还抱着酒坛子。
出了酒肆,十一走近了白熙,怀抱着酒坛望着他,眼神朦胧,声音却很认真:“白熙,我今天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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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周五写的,但是写着写着发现有发展成灵异故事的倾向。于是没有上传,现推翻重写了一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