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抬头，那人又道：“颜儿，可没事罢？”声音里杂着两声轻咳，一边就排众走了出来，居然正是文木端。

锦颜大喜，急迎上前去，扶了他手臂，道：“姐夫！你病还没好，又出来做什么？”

文木端脸色苍白，不住轻咳，低低的道：“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也不能不出来。不为自己，也得为着玉儿，我再养上几天病，还不知会出甚么事呢！”

锦颜哭道：“姐夫，你……你得保重自己身子……”

文木端又想说话，却咳的说不成，伸手扶着锦颜的肩，喘匀了几口气，道：“我随你们到县衙去，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锦颜道：“姐夫你这样子，哪能走这么远的路……”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听锦玉的声音，低柔的道：“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都去。”

锦颜一回头，这回眼泪可就真下来了，哭道：“姐，你还在坐月子啊，出来吹了风，做下病怎么办啊？”

锦玉抱着娃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叶道方和叶林氏，一直走到文木端身边站住，娃儿不住啼哭，愈显得情形有些凄惨。文木端叹了口气，伸手帮锦玉拉高了领子，柔声道：“玉儿，是我对不起你。”锦玉不答，只瞥了他一眼，眼神十分温柔。他伸手来接，锦玉便把娃儿递到了他手里。

这回当真连老天都帮着叶家，文木端接过叶忘，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叶忘居然就不哭了，反张着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瞧着他，他便一笑，低头轻轻一吻，这才把被子拉好，道：“咱们走罢。”

…………

杜清弘本来就有心偏帮他们，又来了个文木端，结果当然是一边倒。这回不用谁说，陈景望自然得咬牙切齿的去给自己善后，压伏着胡家那帮人，免得再闹出事儿来，丢脸的就是他自己。

这回有数人亲眼所见，人同此心，总觉得自个儿在场，就跟自己也出了一份力似的，那事儿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人人都说，叶家娃儿的娘好生贞静贤淑，娃儿的爹也是斯文俊朗，那娃儿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谁要说他不是娃儿亲爹，我跟他急！

本来这事儿漏洞颇多，经不起推敲，远的不说，回凤尾村一问，就甚么都翻出来了。可是这么一闹，竟没人想着追究细节，说的人多了，假的就比真的还要真，有时连锦颜自己，听到这些话，都不由得哑然失笑

文木端就这么顺顺当当进了叶家，完全自然而然的，居然所有人都没觉得有甚么不自在处。因为他的病还没好，林庆之也就跟着来住了几天，帮他调理针灸，他身体底子本来就好，林庆之又是神医，眼瞅着一日比一日长了精神。

锦颜背熟了药谱，瞅了个空儿，就悄悄拿去给了林庆之，林庆之一见之下，竟是震惊，然后整个人魔怔了似的，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把药谱从头到尾翻了个遍，然后红着一对眼睛出来，一定要见见闵正音。

锦颜这才想起来，她上回还应下了闵正音，要让两位神医见上一面，谢礼都到手了，事儿却还没办……其实要让两人见一面不难，难就难在，这事儿还得陈景望点头，陈景望才刚刚消停了几天，难道还要去主动去招惹他不成？

去便去，她甚么都不做，难道他就会放过她么？锦颜也没犹豫很久，抬腿就去了杜家，经了上回的事，门房居然并没换人，锦颜本就是来熟了的，顺顺当当，长驱直入。她不知陈景望住在哪儿，随手拉了个下人问了一句，便沿路找了进去。一进了院子，四处都静悄悄的，连个下人也没有，锦颜沉住了气，大大方方的走进去，遥遥的，却见廊下柱子边露出了长衫的一角。

陈景望？他坐在这儿做什么？

锦颜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就坐在廊下，背倚了柱子，着了件半旧的杭绸素面夹袍，头上还系着头巾，正半低头，看着阶下的一抹新绿，脸上神情竟是十分落寞。锦颜站了许久，他都不曾察觉。她只得再走近几步，轻咳一声，道：“陈公子。”

他大大一怔，猛然抬头看她，那一瞬间的眼神，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锦颜还没来的及说话，他已经匆匆起身，迎了上来，神色竟有些乍惊乍喜，道：“颜儿，你来看我么？”嘴里说着，就双手握了过来。

一近了看，才发现他脸色腊黄，似乎有些病容。锦颜倒是一怔，急退了一步，避开他手：“不是……”

他握了个空，僵在那儿，停了一停，才缓缓的双手交握，道：“颜儿，坐罢。”

锦颜道：“陈公子，我是……”

他打断她：“不管你来做什么，且先陪我坐一会儿。”

她微微凝眉：“我……”

他已经坐了下来，仍旧注目阶下，“你想问我什么事，或者要我做什么，我统统答应你。但是现在你先坐下。”

锦颜愣住，见他神色带了些一厢情愿的执拗，全不似平日温文尔雅，倒是不好开口，姑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并不抬眼看她，也没有甚么动作，隔了许久许久，才缓缓的开口，道：“马上就是三月三了……”

锦颜心说三月三又怎样？却听他低声道：“我家那儿，三月三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白天拜神，对歌，吃乌米，晚上有篝火会，还有舞场，甚么火把舞、竹竿舞、狮子舞、鱼灯舞，要闹整整一夜……我也会跳的，颜儿信么？我跳给你看？”

他侧了头向她一笑，眼神温柔凝注，锦颜被他吓到，不敢回答。幸好他也没有再问，便又转回头去，笑道：“我跳起来很难看的……你不喜欢看，那就算了。”

锦颜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悄悄侧头，瞥了他一眼。陈景望跟叶锦念同年，只大着个月份，今年也是十九了，算起来其实也不甚大。只是他素常拿着个温文尔雅的面目示人，行事又总是滴水不漏，总让人觉得老谋深算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锦颜简直如坐针毡，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正想说话，没想到陈景望竟也随着她站起来，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争辩，他便续道：“颜儿，你想要我做什么？”

锦颜脱口而出的，便想说你不要去害我哥哥，一转念间，又想说你不要害我家人……可是话到口边，却是一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话：“只能说一样么？”

说完了，连自己都是一愣，这句话……几乎像是在撒娇。陈景望也是一怔，然后失笑出来，眼神亮亮的看着她。她从未想过，陈景望也会有这种极清澈明朗的笑容，极清澈明朗的眼神……四目相对，他笑吟吟的说：“你可以多说几样。我……今个我就任性一回，全都答应你。”

她真的愣了，仰脸看他，他低头看进她的眼晴，声音好似琴韵，宛转低回：“不管颜儿说什么，今个，我全都答应你。”

好，很好。机会就在眼前，一定要牢牢抓住。她很明白，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是他却未必清醒，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沉进了这种心情里，这般对她展示温存……这都是她的机会。只不过，这话也要细细的斟酌，有些事情，他就算答应了，也会一转头就不认帐，也有些事情，只说一个字，就能让他瞬间醒过来。

她眨了下眼睛：“我希望永远不再看到胡满堂。”

他一笑：“好，这简单，我答应你。”

“我希望哥哥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他点头：“嗯。”

“我林伯伯想见闵先生。”

他一怔：“林庆之？他要见闵正音？”

“是，但是闵先生不答应，他说，除非你点头。”

他沉吟了一下：“好罢。”

他已经醒了，多说无益，她便福了福身：“多谢，那我去叫林伯伯过来。”

陈景望点了点头，锦颜便要转身，他却又叫：“颜儿？”她抬头看他，他便浅浅的笑出来，“你东拉西扯，连胡满堂都捎上了，怎么不提你自己？”

她答，“我自己没有甚么可求的。”

他挑了眉，“真的没有？”

“没有。”

陈景望笑出声来，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摆手道：“好，你去罢。”

…………

她能求甚么？求他不要来求亲？求他离她远一点儿？求他滚出桐洲？

我求了，你会答应么？锦颜转身出了院子，越走越快，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笑。她本来最厌这种人，利用旁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可是自己却偏偏做了，还做的如此自然而然，毫不迟疑。有朝一日，她会不会也像陈景望一样，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一念及此，竟出了一身冷汗。似乎从始至终，除了爹娘兄妹，她对任何人都不曾全心全意对待。贺子涵，阮凤栖……她竟从没喜欢过哪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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