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当益壮,是对浑亲王的最好写照。
浑亲王他老人家十分讲究保养,不止看上去没有六十出头,两眼都是精光游弋,尤其是具备雄辩的口才。
自打听说洛玥御驾出征后,浑亲王一袭华服舒舒服服地卧在自家铺着毛裘的躺椅上,一晃一晃地哼着小调,怀里还抱着一个暖呼呼的手炉,一边逗鸟儿一边喝茶,在这大冬天别提是有多享受了。
“王爷,你说这回,皇上他去虢州平乱……”府里的老人儿滕大顺风风尘尘地从外界回来,带来一身的风雪,到了地给亲王阁下奴颜婢膝地请了个安,笑呵呵道,“这气候,能成吗?”
浑亲王眼帘都未曾睁开,在这个府里,他就是天,他就是皇。不用提防着看人眼色,更不用担忧性命,平素他合眼休憩的时候,是决不允许身边的女人近身的。但是腾大顺不同,这是他辛苦培养了多年的心腹能手,平素在府里几乎就是他浑亲王的代言人,打理府中事务也是井井有条,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俨然就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浑亲王骨子里的尊卑观念其实很严重,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女人,包括身上雌味重的男人,听得这里,亲王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答案不言而喻。
虢州的乱党不会让皇帝好过,小皇帝年轻气盛,又是急于求成,所谓骄兵必败,若是就此冒冒失失前往,又无人在旁指点的话,恐怕是捡不到什么便宜的。
“老爷,依小的看,虢州鞑子们各自为战,小皇帝又是志气高昂,恐怕那些乱党是抵不了很长时间的,咱们要不要……”腾大顺做了一个凶狠下切的手势,“将其斩首之后,再派咱们的人去控制整个局面,这样就能双管齐下了!”
双刃剑自是锋利无比,但是浑亲王也不得不忧心,会不会割伤自己的手指。
“这件事,你看着办吧。”亲王懒洋洋地交代着,对眼前这个人,他向来放心无比。
“这样,小皇帝就真的完蛋了……”虽说有那么些不厚道,可是古来乱世为君,又有哪一朝哪一代的开国之君,用的不是雷霆手段,夺取皇位的呢?莫非他们还是坐在谈判桌上喝茶聊天,随即某一方退位让贤,另一方荣登上位么?
小皇帝坐在那个皇位上已经够久了,一向又是政绩平平,也是这个洛国皇朝,该改头换面的时候了。
当三更鼓响的时候,太后刚巧偶感风寒,睡在夜里极不安稳,时不时轻轻地咳嗽着,她偶尔轻唤一两声“绾儿”的名字,这才惊觉,绾儿搬出她的慈宁宫,住在绮馨殿许久了,到底是没个贴心人儿在身边,什么都不落心。
太后有了吩咐,旁边守夜的宫人这才眼疾手快地上前给她掖了掖被子,太后长叹了一声。
“嘭、嘭!”就在这时,禁宫内鼓响雷鸣,简直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
“外围作甚?!”李太后眼中有了些许惊疑不定。
这时派出去探风的小太监闻达忽然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就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太后一望即知,势必是禁内出了重大变故,否则跟着她的这些旧人,也不会吓成这个地步。
“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这也慌慌张张的……”李太后轻声埋怨着,她觉得有些许的口渴,宫人递上一盏热茶,才饮到一半,闻说“太后,有人逼宫造反!反贼已经往这边来了……”顿时失落在地,破碎如花。
反贼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侵入了宫墙内外,这是后宫重地,除了那些禁卫之外,几乎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旦发生此等意外,势必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李太后从凤榻上爬将起来,颤巍着身子下了床,身形摇摇欲坠。她现已是头晕目眩,几乎就要两眼一黑了!
“太后——!!”
一连串的手忙脚乱之后,太后总算稍微稳定了自己情绪,冷眸之中有了老辣睿智的光芒,“知道是何人造反吗?”
底下一帮子太监宫女,统统噤口不言,主要也是无人看得透眼前的局势。这个深宫之内,一旦造反便由得三五群人各为其主,连夜逼宫,更不会大张旗鼓的摇旗呐喊,只是宫门破了的那一刻,才会有人冒死发出讯号,否则这些人还被瞒在鼓里。
就在这时,闻达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回了一句:“据、据说是浑亲王的亲信部属……”
“浑亲王?”太后怒火攻心地以龙头拐杖猛击地面,扣扣的声响振奋人心,恨声道,“好,好!以为皇帝不在,就来欺负他的女人,真当哀家是死了不成?!”
太后盛怒之下,旁人更是一声都不敢吭,轮到那位定下神来,李太后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回过头来急忙吩咐道:“来人,去绮馨殿将绾妃娘娘接来,务必要保证绾妃安全!哀家现在就要见她!!”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万籁俱静之际,倏然响起号角之声,已即不祥,宫内冷风仿佛要撕裂长空,壁上高昂的宝剑低悬,映着冷月之光,仿佛要斩破寂静的夜!
“娘娘,快请,从这边走。”带队的首领太监躬身请命。
眼见着那宫门口就要涌进无数的魑魅魍魉,老远的城门口被撞击之声已经传了过来,是否城破就在顷刻之间,而皇帝陛下走前,唯一的交代,就是老母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嫔妃的安全一定要保证!
太后娘娘是见惯了风风雨雨,依然端坐在无上华光的凤辇之位上,而眼前这位,虽说文文弱弱,却似眼神坚定,丝毫未见任何惊慌之态。
“皇帝呢?!”尚绾儿正双膝着地跪坐于蒲团之上,一听说此等巨变,猛然睁开了眼睛,心率险些不稳。
她原先便说好了的,要在这个佛堂里为皇帝陛下以及太后娘娘祈福一百天,今儿个刚巧是最好一天,她着实不想在关键时刻全身而退,以至于前功尽弃。
“陛下正从斧钺之地敢来,先前有令,着老奴等人送娘娘前往慈宁宫,之后便交由金甲侍卫处理,侍卫们会竭尽全力护得娘娘二人的安全。”
尚绾儿不愿动身。
正巧西侍卫统领龙陵也带兵前往绮馨园请命,正在外围苦苦等候。除了不能称为男人的这一班老太监,哪怕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也是不能接近后宫重地的,否则一旦出了事,势必就要承担与后宫嫔妃有染的重罪!
“本宫愿在此等候皇帝陛下归来。”身居上位的主子死活不走,做奴才的又能怎么办,一干太监宫女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主子,如果说绮馨园的奴才们,对尚绾儿忠心是真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各人都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是真的。
荣兰秋菊等人都恨不得架住自家主子直往外跑了,你说这人怎么就是个榆木疙瘩呢,在这等危难时刻,难道不是留住自家的性命最重要的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主子的想法念头,当真不是他们这些居下位者能所清楚的。
“荣兰秋菊,你等快随福公公等人走吧,能留几时的性命便留得几时。”尚绾儿轻轻地道,“本宫尚有要事要办,姑且留在此地,为皇帝陛下祈福,为此等苍生祈求一二。”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主子莫不是傻了吧?在这个时候,暴徒都要杀进宫门来了,还说什么祈祷的傻话!这个世道不是你说几句菩萨保佑,福泰安康,社稷大平就能保住的!
“主子……”一干人等倏然齐刷刷下跪下地,擤鼻涕抹眼泪地哭了起来。他们当然不只是忧心自家主子的性命,最主要的是,主子不走,若是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跑了,那就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流,难免就会背上一个无法抹杀的罪名!将来还如何在这宫中自处?就算此行逃出宫外去了,只怕也是无处安生,只能颠沛流离半宿了!
这战乱之时,还妄谈什么幸福安康呢!能保住区区性命,就不错了。
尚绾儿深知他们想法,特地咬破指尖,以血书一封,战战栗栗的指尖,触碰在哪怕是最好的丝绸之上,依然是刻骨铭心地疼痛钻心。
“这样吧,尔等为本宫出使,带书信一封,这些日子便劳烦众位妥善保管了。将来有朝一日见得陛下,就将它好生交予到陛下手中。也算得,本宫与你们的一番心意了。”尚绾儿想事着实周到,这样面面俱到,这些人就算真的走了,将来被人质问当也不算逃兵,而是于主子有令要完成,虽然大家伙儿可能都是心知肚明,但是谁又没奈何去戳穿这些谎言呢。
宫人们拥头痛哭,他们着实舍不得尚绾儿,也舍不得这宫中的安逸生活,今后恐怕便是颠沛流离,不得安生了。
对未来的惶恐,对眼下状况的焦虑,使得这些年纪轻轻的姑娘们,都忍不住痛哭流泪了。好在福公公尚且资历深,镇得住脚,一声怒斥止住了哭声:“哭哭哭!主子还没死呢,再说就算真的有个万一,也轮不到你们这等下贱仆妇来哭丧!”
福公公攥紧了手中拂尘,声嘶力竭地再三请命道:“娘娘不走,我等只能尽数刎命于此,试问娘娘有这个忍心吗?”
尚绾儿的双肩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正在拨动念珠的手倏然停了下来,她都已经留下了给洛玥的血书一封,这些人为何还要如此逼她?
她缓缓地阖上双目道:“公公何必强人所难,所谓人各有命,公公于我是一番好意,殊不知能不能承担那样一个后果。公公若是信得过本宫,那就听本宫一言,本宫待在此处,无论是生是死,于你等顺利带出太后娘娘,都是一桩好事,本宫若是不留在此,太后恐有性命之忧!洛媛珍是决计不可能放过我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福公公也是浑身一震。在他看来,这皇帝的亲生母亲,全天下仅有一个,与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那自然是悬殊颇大了。
虽说绾妃是陛下所爱之女,但是救了太后,那是可以戴罪立功的,若是二者都失去了庇佑,那就真的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再一转念,想到绾妃决心已下,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如今局势危急,若是再拉拉扯扯的耽误时间下去,也只是浪费守卫宫人的性命罢了。
想到这里,福公公躬身下拜,“老奴等这就通知西统领,务必保护娘娘安全!”随即果断地一甩拂尘,道声:“走!!”一干人等鱼贯而出。
眼见着绮馨园的宫门缓缓阖上,在那间隙之间,那一抹纯白的背影显得如此茕茕独立,福公公便不由得抹了抹昏花老泪,无限心酸袭上心头。
这宫里头的女人哪,是全天下最有心计的女人,她们可能想人之所不能想;却又同时是天下最傻的女人,紧紧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份荣誉,为了守住那一份可望而不可即的怜宠,就此陪葬了自己的青春跟性命!
福公公忍不住会想,若是陛下知道此情此景,该是何等的凄凉心痛呐!他是宫中最老的那一批老人,可以说是眼睁睁看着当今陛下长大成人的,陛下现在征战在外,虢州平叛未成,却不料后院开始起火,铮铮男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赴死,相信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等打击吧?
宫门在寂寥的大院里阖上了,那最后一声,吱悠的声音,仿佛老境颓唐的院落即将倾塌一般,说尚绾儿心中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到了这种时刻,她没法子不怕,她的两腿都在轻微地发抖。
从蒲团上站起身的刹那,她才发觉,僵坐许久,浑身的血脉一冲上脑海,简直令人恨不得晕头转向了去。
“洛玥……”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人的名字,感到些微的庆幸,也感到些微的酸苦,为了你曾经的那一句誓言,我留下了。
你说,如果有朝一日,这宫门将破,这城门将于千军万马的铁蹄踏破,我若留下,便是个死法;我若活着,你便也要我死去。
我便如了你的愿吧。
做你的女人,我便早已做好这样一副准备了,只是,想不到,这一天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折磨人。
绾妃轻抚着看上去毫无动静地下腹部,谁能知道,这个孱弱的身子里,埋藏着他们洛家皇室的一条血脉呢?活生生的,在她的肚子里跳动着,这个消息,她本来早就想告诉洛玥了的,只可惜那一日他走得实在太匆忙了,以至于她没来得及。
她也只是一个小女人,也是想用点小花招,向洛玥邀功请赏来着。
她不介意是不是封上贵衔,她只是想要在洛玥心底留下一隅之地,让那个高坐在皇位上的人,再多看自己一眼。
若是太后知道,一定会大声斥骂她是个傻子的,并且无论如何不许她留下。
但是,她为别人活了这么多年,为别人的决定束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为自己活一回,为自己做一个决定……无论是对是错,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就此却步了。
赔上这一切,堵上这一切,哪怕输了就是全部,又如何?!
洛媛珍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她,觉得她就是凭着狐媚手段惑上君上,其实说到狐媚手段,谁又能比得上珍妃呢?
说白了皇帝对她,是念着昔年年少之时的青梅竹马之情,只是这情,当真能天长地久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尚绾儿已经渐趋不确定。
男人的心实在太不可琢磨了。
尚绾儿起身,微微笑着站在窗前,这里悬挂着一只金丝鸟笼,还好前儿个她便已经将那只画眉鸟放出笼外了,那一刻看到那只一向闷声不吭好似哑巴的画眉鸟,在明媚的空中载歌载舞时,她都有一瞬间的感慨。
之前无论她涂着怎样好看的兰蔻,喂着它怎样的山珍海味,哪怕是琼浆玉露,都不在这小东西眼里,它对那些玩意儿不屑一顾。
只是在笼子里挣扎着,挣扎着,每天都毛羽散乱,蓬松好俗一块抹布,叫人越看越生了厌去。
可是天可怜见,此时此刻的它,却是这样的快乐舞蹈,好似一个小精灵。
它放开歌喉唱歌的声音,也是如此动听婉尔,好似叮咛的泉水从夜空的沙滩上淌过,清清潺潺令人闻之无忧。
原来自由的生命是真的美丽,原来,它也还有这样愉悦的一天。
原来,那个小东西不是不会唱歌,而是不愿意站在笼中歌唱罢了。
这么多年来,她尚绾儿,又何尝不是一只笼中鸟呢?站在这皇宫之内,最富丽堂皇的一只金丝鸟笼里,为了旁人的愉悦而巧言欢笑,殊不知她原先,也不是抱着取悦众人的想法才歌唱的么?
人生的曲折有时候着实新奇有趣,有的人她苦苦等待,熬到头来便是外人眼中的华光璀璨,但是跟随太后这么多年来,可能见她在后宫这个冷清之地,有关一丝一毫的真实笑颜?
最期盼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是为先皇一并带走了,如今端坐在宫位上的,同样也只是一个在寂寞中苦熬的女子罢了。
想到这里,尚绾儿缓缓地笑了,那是宛如昙花一般纯洁而又颇具蛊惑意味的笑容,她曾经也想到,他为皇,她为后的日子。
只怕如今看来,这一点是不容易实现的了。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也只是无数正在往外逃命的宫妃之中的一个,毫无可取之处;而她若是留下,不论生死存亡,相信洛玥此生此世,终究忘不了她。
她愿意堵上自身身家性命,就此孤注一掷,不回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