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二年三月,本应是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的春日,帝都却很不太平。
二月中旬,兵部尚书左仲被人一纸奏折冠上意图谋反的罪名,皇帝大怒遂派人彻查尚书府,果真搜出证据,且项项不利。于是,左尚书百口莫辩之下,只得服罪。皇帝下旨,收回左尚书的兵权,即刻查封尚书府。
意图谋反者,当诛九族。然新帝宅心仁厚,遂免其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却嫁作七王爷为妃的左仲之女,其余人等均被发配边疆充军。
此事后被记载为“尚书之冤”。
半个月前。相府。
萧条的枝头新抽出嫩嫩的小芽,点点绿色装饰了枯黄的虬枝。天气也渐渐转暖,空气渐渐湿润,春的气息已经逐渐地渗透进大地万物之中。
一张案几置于相府庭院之中,大张素白的宣纸平铺在案几之上,上等的狼毫、墨、砚一一罗列好。月牙白的长袍在初阳的映衬下越发地纯澈,银色发带轻舞着,衬得案几前的男子的黑发纯如泼墨。而他怀中拥着的女子,一袭鹅黄色的罗纱长裙,外罩白色薄纱,勾出姣好的身材。明眸善睐,唇红齿白。一支别致的墨绿发簪没入浓密的发髻之中。
宽厚的温暖手掌握住娇小的柔荑,执起狼毫,沾取少许浓墨,轻轻挥洒间,几块嶙峋的石头赫然纸上,惟妙惟肖。笔锋微转,细描淡抹,几条青藤蜿蜒游走于石头的缝隙间,纠缠不休。点点滴滴,几朵娇红悄然绽放。
“好了!”万俟柒欣喜地看着宣纸上二人合作而成的墨画,“夫君的画好厉害!”
商傲自她手中拿过狼毫,轻置于案几之上,双手转而环于她的腰际,让她窝进他的怀里。
“不是我的画,应该是我们的画。”剑眉微扬,他眼波流转间,柔肠百结。
“那……”她狡黠一笑,“夫君为画,那我就随便写几句,权当凑字可好?”
商傲以眼神默许之。
柳眉微蹙,她闭目略沉思,旋即睁开眼,执起笔。
娟秀的小字,提于墨画的下摆。
商傲抬眸看去,眸底笑意昭然。
“三生之石,君为蔓萝,妾为芳菲。蔓萝蔓延,芳菲芳逸。蔓延无期,芳馨无尽。”
最后落款,单单一个“柒”字。
寥寥数笔,情意暗含其中。
他的妻果真是蕙质兰心,才华无双啊!
他淡笑着拿过她的笔,题下“傲”字,似玩笑话,又似认真之言。
“我要着人将这幅画好好地裱起来,然后挂在相府大厅内。”
“不要。”她忙制止,扁嘴道,“我那是随便写的啊,怎么好意思挂在那里,这样不是很多人都看到了,我才不要招人取笑!”
“好好好,柒儿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我挂于书房?这样看完那些繁冗沉闷的公文后,抬眼便可看到柒儿的题字,如此可好?”低首,他在她白皙的颊边偷得一个香吻。
双颊绯红,她只觉被他亲吻的地方一片滚烫。
“柒儿……”
挫败感顿生,他的妻,这么久了还是无法适应他的亲吻么?是他太失败,还是他的柒儿太纯情了?每每抱她一次,或者透亲一下,她总会羞红了脸。他顿时会有种欺负了她的感觉。
“那么不喜欢我的亲吻么……”他的声音中透出几许“幽怨”。
她忙转过身来,“没有,只是——”
唇被吻住,下面的话语全数被他吞没。
他微低首,将她置于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托住榛首,另一只手反贴着案几,让她的重量全部移到他的臂间。她的身体微微向后仰着,身后是案几,无法后退,只能攀附着他的身体。
唇唇相触,摩挲纠缠间,奇妙的感觉猝生,美好地令二人忘记一切,全情投入于彼此的给予与索求之中。
墨渍淡淡地晕染开来。
墨香浮动。
低微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流淌开来。
直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他方移开了唇,满足地看着她娇俏的醉人模样,将她拉起,站好。然后他转首,望向来人。
管家面露急色,脚步匆匆。
“何事这般心急?”
“爷,又出大事了!”
眸子一暗,他松开了万俟柒,“等我一下。”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几步走至廊檐下。
“爷……”管家凑近他耳语道。
眉心先是轻蹙,然后越拧越紧,待管家说完时,温润的眸底已然划过暗芒。
“尚书府现在情况如何?”他低语。
“大队的御林军已经包围了尚书府,正在搜查证据。左大人早被监禁在兵部大牢里……目前没有证据,所以左大人情况还好……”
“嗯,我知道了。”他颔首,走回万俟柒身边。
眸子里有了几分歉疚,“柒儿,朝中又出了点事,我恐怕不能继续陪你……”
“夫君去忙吧,你是相爷,当以国事为重。”她体贴地微笑着。
“嗯,我很快便会回来。”他抱歉地保证着,转身走了几步,却有突然地停住脚步。
“爷……”管家自然明白他的爷为何停下了脚步。
几个月前的那些事情,爷的心中一直留有阴影吧。所以,他是在担心,担心着夫人是否会有什么危险。
“爷,您请放心,府里若有什么事情,我会立刻去通知您。”
“夫君,去吧,我会安分地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绝对不会让你担心的。”万俟柒亦随声附和道。
“好。”轻颔首,他头也不回地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她始终含笑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待走廊恢复安静后,她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原本娇红的双颊微微地有了丝苍白。
“管家……”她绽开抹勉强的笑容。
“夫人,您有什么事吗?”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管家迟疑着。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够知道的吗?”她轻扬黛眉,“若管家不方便说,我回头问夫君好了。”
“夫人,实不相瞒,的确出大事了!”管家忙走上前,“兵部尚书左大人他被指……”
她心中一惊,心下明白几分,“兵部尚书可是夫君这边的人?”
“正是。所以爷才会如此心急地离开。”
原来如此。
不对,她似乎忽略了什么!
“你说兵部尚书左大人?”
“是,就是七王妃的父……”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管家连忙噤声,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女主人。
“嗯,我知道了。”她察觉到管家的不自然,却不点破,只是含笑着指指案几,“管家,你让人把那幅画收起来吧,然后再把这些东西都撤了。我回去房间等夫君回来。”
“是,夫人。”管家低头。
望着那抹娇俏的身影,他不觉皱起眉头。
夫人不是失忆了吗……
为什么他刚才觉得她似乎记得什么?
摇摇头,他忙下去找了几个丫鬟过来。
兵部大牢。
“来者何人,上头有令,闲杂人等……”远远地,狱卒看到有人靠近,便大声嚷嚷道,可看清来人后,慌忙变了嗓音,“相爷?”
较之黑暗潮湿的大牢,商相恰如出尘不染的清荷般,卓然地踏了进来。
“怎么,连本相你都要阻拦不成?”语气闲适,温雅的笑容,警告意味却是十足。
狱卒只觉背后似有寒气袭来,暗暗地捏了把冷汗,“小的不敢。只是,圣上有令,除非有圣谕,否则……”
“若本相有这个呢?”
他缓缓抬起手。
一道明晃晃的光芒闪过,他手中蓦然出现一块令牌。
溟龙令出,如帝王亲临——
狱卒当即跪下身去,如捣蒜般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冷笑着收起令牌。
那块令牌当初是皇帝借与他,便于他出入七王府。事后,他忘记了归还,皇帝亦未问他要回。今日竟起了作用。
“还不带本相去见尚书大人?”
“是,是,相爷,您这边请!”
昏天暗地的牢房,仅燃着一只快要熄灭的油灯,照不见几寸远。
他嫌恶地皱眉,随着狱卒走近最里间的牢房。
一身囚衣的左仲听见脚步声,颓废地抬首,眼底划过惊喜。
狱卒哐啷一声打开看牢门,谄媚道,“相爷,您有话慢慢说,不用着急。小的先退下,不打扰你和尚书大人。”
待狱卒离开后,左仲不禁慌神道,“相爷,您一定要救救下官……下官是被冤枉的啊……”
“左尚书,若本相不打算救你,就不会出现在此。”他不悦地打断他的话。
“谢相爷……”左仲眸底燃起几分希望。
“本相问你,你当真是被冤枉的?”他的表情冷峻下去。
“是,相爷,下官怎会动了谋反的念头?下官对皇上尽忠,对相爷您尽忠,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本相相信你。”见他神色不像在说谎,他淡声道。
因为,这一切只怕是冲着他来的。
朝野之上,人尽皆知,兵部尚书是相派的。如今,有人敢弹劾尚书,必是因为有着强有力的后台,或者是受人指使。而这指使之人,纵观朝野,也就只有另种可能。
他微眯眼。
其一,七王爷。
其二……当今天子。
“相爷,下官……”见他沉思不语,左仲轻声唤他。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权相的身上。
“不必惊慌。你放心,就算他真的搜出什么证据来,本相也会保你性命无忧。”
得到他这句话,左仲的心立刻宽了下来。
只要有权相的保证,他必定能保住性命。
至于这官职……如今想来,仕途险恶,不要也罢。此事一过,他不如顺便告老还乡,与家人安享天伦去。
“左仲,本相想要详细知道你被捕前的情况……”
“是,相爷。那天……”
月白色的身影独自走在昏暗的大牢走道上。
不知何时,起风了,日正晌午,他抬眼,以掌挡住并不晃眼的光芒。
淡淡的阳光在他温玉般的脸上投下明暗的阴影。
驻足片刻,他大步踏出大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