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很暗,但是他还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流露,不想让她察觉出异样来,哪知道他的一点一滴,哪怕是最轻微的改变,都被她给清清楚楚纳入眼底。
她心疼他,是的,她在心疼他,但是跟他一样,不能表达出来,只能隐忍地将唇角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离医院越近,他似乎走神得越厉害。
那张竭力抑制成平静脸庞下不经意表露出的悲伤,季璃昕也同时感到深深的无奈和低落。
在这一刻,她想,闻人臻差不多已经原谅了那个女人,尽管他的内心仍在不遗余力地抵制这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太多的时候,事态的发展,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就算你是神人、忍者神龟,也有失算的那一刻。
他对严可欣偏执到了极点,但同时也证明她在他心中地位必定不低。
不然,这么多年来,他不会不放下那揪心烦人的恨意。
他迟迟没下车,她也很有耐心,前面的司机频频不耐烦了,她拼命地朝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等下多给钱。
当他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摆在膝盖上微微冰凉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不管当初严可欣是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确实伤了闻人臻。
病房内,冷天澈到的时候,她早就沉浸在昏迷当中了,刚开始他还不清楚状况。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到父亲的背部在抖动,一颤一颤的,没发出声音,男人就是这样,喜欢憋着,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在那一刻,他以为,以为...父亲也不过是胡诌了一个谎言骗自己回来,自己跟闻人臻说的是真的。
父亲的肩膀不再颤动,他才上前,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了父亲。
父亲狠狠擦了两下通红的鼻子,他说,"你妈昏过去之前跟我说,'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头开始,譬如我,就无人肯给我重来的机会。';"
父亲到底是被母亲那一句话触动,还是因母亲昏过去而泣不成声,原因不明,他看到的是父亲的脆弱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上剥离,曾经那般强势跟骄傲的父亲,也塌下来了。
不过,父亲的那一句话,让他不至于那般的绝望,母亲只是昏过去了,而非是一睡不醒。
就那么瞬间,父亲续了下文,他显然是高兴的太早了,当悲观降临你身上来的时候,总不会那么快撤离,"谈医生说你妈要是这次没醒来,那么就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时间对于受伤的人而言总是抚慰伤口的最好良药,对于陪伴跟等待昏迷中人的醒来,却是一种致命的煎熬。
冷振雄盯着严可欣,床榻上的那个女人瘦到了极致,往昔的圆润再也不复存在。
陪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走来的一直是她,他说过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他,她同样说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她,数十年的时间,早已已使他们的生活和生命纠缠成团,再也容不下别人,他却迟钝到没有察觉他与她之间还有一个她曾放不下的人。
他想过她或许有过去,她遇上他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劫后逢生,当她柔软的身子栽倒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告诫过自己,他们会有美好的开始,没必要介怀她的过去。
她的过去,看上去就过得不好,何必揭人伤疤,他是个大老爷们,但还是懂得女人是用来疼、用来呵护,而不是打骂的,他要的女人,能够陪他一生,在她身上,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温暖,亲情、爱情,都是这个女人给予自己的,她是上苍对自己最好的回馈。
他只想对她好,总觉得对她的好,还不够她付出在自己身上的,只想竭尽所能对她再好、更好。
可是,自从她进了医院之后,她虚弱得连抬手抹虚汗这样的动作,都象足了电视里的慢镜头,是一秒一秒,异常吃力迟缓,喘着气完成。
他的心,他的精神,也跟着她一样反复无常。
现在的她,总会让他的心泛起钝钝的疼痛。
听到吱嘎一声的门声,他缓缓转身,眸光不经意间扫过去,仿佛是种错觉,似乎定睛看了刚进来的人几秒。
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被人搀扶着。
这个人,是闻人臻。
他是知道天澈出去找他的,不过回来的时候并没带回来人,以为失败了,所以也没有过问,没想到他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应该往好的方面思考,他原谅了欣儿。
虽然怪过这个人,迟迟没来看欣儿,却总是让欣儿为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冷振雄的眼睛还有些湿润,手上捏着快被揉成一团的纸巾,闻人臻的意识间歇性混沌,迷茫中幽如渊潭的眸光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
他缓步踱到床榻前,微微沙哑的声线带出无人知晓的凄酸,"她..."真死了吗?后面的几个字始终无法说出口。我恨她,是真的恨她,这么深沉的恨意,埋在心底已多少年。
不能怪他会踩进他的陷阱,实在是冷天澈的圈套设得无懈可击。
膝盖却酸软无力,腿轻飘飘的似没着体,幸亏季璃昕跟拐杖在,方才不至于令他万分狼狈。
"你总算来了。"
冷天澈的视线在季璃昕身上停顿了一秒,很短,短到像是没有掠及一般,就直接过滤到闻人臻的身上。
闻人臻的视线没有落到冷天澈身上,而是落在严可欣脸上,脖子以上都被雪白的被子给盖住了唯一露在外面的是她的脸,跟挂着点滴的左手。
她的脸色灰白,她的手,满是针孔,她整具躯体,就犹如一堆破败的棉絮,无药可救。
那只正在挂着点滴的左手证明她,还没告别人世。
到底是自己太过惊慌了,以为她真的去了,其实不过是他们欺骗自己前来编织出来的一个谎言罢了。
太过分了,这样的事情也拿来欺骗。
不过,他无法质问,冷天澈没有说过有关她死了的任何一个字,是自己误解了,以为...到底是自己自以为是了...
严可欣刹那再次幻觉凝聚,似见一道人影立在她盖着床单的脚边,长身玉立,幽然淡黯的眼眸,心里想不可能的,复眨眼后幻影竟然神奇得没有消失。
神智稍稍清醒了点,继而感觉精神好转良多,身体其实早就不是从前自己所熟悉的身体了,自从大病后早已成陌生之躯。
她盯牢眼前充满疑惑的脸,眉心渐渐聚拢,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上,引来心口一阵微痛。
"臻...儿..."
她哑声道,右手从白色被子里抽出,抬起向他。
他没有再向前,反倒是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病房内的几个人,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病人已经醒来这个事实。
冷振雄贪恋的目光在严可欣瘦削的脸上游弋,这些天陷入昏迷后,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来,难道这真是闻人臻的缘故?
冷天澈几步上前,他伏下身来,握着她的手,把脸颊贴上她的掌心,合上眼轻轻摩挲,"妈,你感觉怎样?要不要叫医生来?"
他知道母亲此刻极想跟闻人臻讲话,但是闻人臻若是开口,肯定是不会是好话,母亲好不容易醒来,是绝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这几天,本就是她的大限之日...
他不想承受任何的闪失...
严可欣自然是明白澈儿的举动,不过时间是她的天敌,她没时间可浪费了,她苦涩地轻扯嘴角,"你们都...出去,我想跟...臻儿谈下。"
很明显的逐客令,冷天澈不愿意走,是冷振雄强扯着他离开的,季璃昕担忧地看了一眼闻人臻,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自己身上,几乎是抬眼都没抬下。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真正的心思,他也是想留下来。
也许只有这两个人单独相处,才能彻底地敞开心扉,互相坦诚对彼此的嫌隙。
她跟在冷家父子身后走了出去,当门被合上的那一刻,闻人臻的站姿变得僵硬起来。
严可欣紧盯着闻人臻,陡觉眼眶有些潮润,像是无论怎样也看不够似的。
"别以为我出现在这里,就代表我原谅你了,你曾对我所做的,不可原谅,就算你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低沉的声音从闻人臻的口中逸出,缓慢,却带着明显的陌生,严可欣的脸色,愈发的惨白了。
"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了。
眼前是阵阵眩晕,心口的疼痛正愈演愈烈,而严可欣却忍不住苦笑。
原来,自己竟伤他这么深...
深到让他就算她死,也无法让他释怀。
闻人臻微微怔了怔,下一刹一道闪电的光亮隐隐透了进来,他恍然想起什么,神色间迅速浮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厌嫌,他像是领悟了一个天大的讽刺一般,"天下从来没后悔药。"
当打击足够大,也许一颗心便会适应得足够坚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