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舆上悠闲坐着一人,不过是一身莲青色的织锦袍服,一手拿着马鞭,虽是生得一副清秀富贵皮囊,细看架势,倒与那驾车官尉不相上下。
我淡然一笑,道:“浮阳王太傅如今可是左迁太仆?”
他亦回以一笑,温文尔雅,踱步走来,恍如当日在清凉殿一般:“左迁还是右迁不重要,太傅还是太仆也不重要。车不能行错路,人也要站对道。”
我了然:“那些牛车是你叫人拉走的,所以这些宫中的采办无车可坐。”
他并不急着回应,只是直视着我,而后复道:“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把怨气撒在你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我也不躲避躲避他的目光:“即便如此,足下还是要走下车与我说话,而不是我走过去与足下说话。”寒风微凛,我蓦然道,“足下可是从长信殿来?”羽盖金华爪四骏乘舆,那是太后的规制。
“敢问长信殿和清凉殿在姑娘的眼中又有多少分别?”他倏尔一笑,语中带着一丝不宜点明的通透,“太后让鄙人驾这辆车来北门等陆姑娘,只要陆姑娘肯上车,便不用去汉中了。若不肯,那后面的路,只有陆姑娘自己走。”
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无非是让我从保太后与皇帝二人之中选一个。
“看来陆姑娘还在犹豫。”他了然道,“那鄙人便帮陆姑娘做个决定,陛下昨夜已下旨意封浮阳王为渤海王,贺祎之子贺斌为卫尉。”
卫尉始于秦,九卿之一,为统率卫士守卫宫禁之官。卫尉主宫门和宫内,一旦宫廷政变,掌握卫尉的人几乎等于掌握胜利。大魏自先帝时又设立卫尉司,领武库署,掌管长安所有兵械,比起汉朝时更为重要。
保太后能将这个职位硬拿下来,想必针锋相对之际,魏帝已有妥协的意思。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保太后此举无异于树一面王旗,让自己身后蠢蠢欲动的各个势力看清形势罢了。选择魏帝还是保太后似乎一目了然,而在我看来,倒不必如此匆忙做这个决定。
且不说如今元澈掌握着一部分北军,苏瀛与元澈交好,南军就算不宜轻动,好歹守着襄阳新野一带,往北可夺宛地、许昌。破虎牢关、函谷关,无论拿下长安还是洛阳都不是问题,已经足够给关中造成压力。最重要的是,舞阳侯也领着一部分北军,大魏军中也多有他的势力,他的意向才是决定整个天平倾斜方向的重要因素。
但是他会支持保太后么?只怕未必。
薛无鸢和秦姚来我的归鸿馆时提到过,舞阳侯似乎更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苏瀛。对于舞阳侯是否知道苏瀛与元澈的关系,我并不清楚。但这个举动多多少少证明了舞阳侯并不急于把赌注下在元洸身上。
大局未定,我又何必先做决定?参与到这场争斗又如何,以陆家如今的地位,功成,陆家绝不是什么大功臣,正如魏帝的许诺,撑死做个朝侯,顶头不过是个文职。但失败,陆家绝对会沦为牺牲品,父亲惨死,可见恨陆家的人有不少。更何况兄长如今还在元澈手下,我的突然倒戈换来的又能是什么。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冒无谓的风险,这便是我的决定。
于是,我盈盈一福,婉拒道:“保太后费心。”
许是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缓和道:“罢了,让鄙人来猜猜看陆姑娘心思。陆姑娘认为舞阳侯是那个决定大势的人,而舞阳侯却并没有将宝压在渤海王的身上。而你看似选择了陛下,其实是在观望。前往汉中是遵从天子的诏命,而对于太后也并无直接利益的伤害。
你很聪明,也清楚自己现在的位置,自己之所以被保太后和陛下在意,不过是因为隆虑公主周岁宴上的那句话,而且你的兄长的兵力寥寥无几,真到了死境,以太子殿下的决断也不会顾及他。你小心翼翼,却也极富野心,浅滩上的小鱼小虾提不起你的兴趣,你到底要多大的鱼只怕也没几个人清楚。”
蓦然被他说中心思,我强颜笑道:“陆昭知自己并非善类,在大魏也只是鱼虾之辈。鱼要辨清水势,因为它拗不过河流的走向。今日陆昭能凭借的不过是区区几分眼力而已,还望太傅不要过分抬举。”
他亦玩味一笑,转身缓步走上马车,宽大的袍袖勾勒出他略显消瘦的肩背:“也罢,长安本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离开了也好。”说完,他望了望我身后不远处,“既然负责押送你的人来了,那鄙人也不多耽搁。”
我回头一看,身后来了一众人,穿的是一色御林军的玄铁铠甲,领头的男子肤色黝黑,眉骨突出,腰间的佩刀也比身后的几个人好些。那人见了我只是略施一礼,也不顾车上坐着的浮阳王太傅,直接粗声道了句“得罪”,拿起铁镣便要往我手腕上铐。
“怎么?如今羽林军也这般不懂规矩了?”那声音分明是从车里传出来的,我极为熟悉,是保太后的声音。帘子轻轻打起,车内的侍女将一支金打龙头紫檀木拐杖递了出来。那一众士兵只瞟了一眼便知道车内坐的定是保太后了,匆匆忙忙跪了一地。
领头的倒还机灵,行了个大礼,道:“卑职羽林君左骑赵巽,保太后长乐无极。”
保太后贺氏听罢,只轻描淡写道:“老身当是谁,原来竟是老赵家的小子,如今都已做到羽林左骑了。你父亲为大魏安守北线,抵御匈奴,可谓大功啊。”
保太后这句话并未露出怒意,我也揣摩不透。赵巽听罢脸上一副谨慎小心的样子,只恭恭敬敬回道:“家父身为魏国之臣,理应为国效力。”
“是啊。”车内的保太后似乎微微叹气,“你父亲是沙场宿将,功勋卓著,守北边多年,我这个老太婆也是很久没和他叙叙了。不过,老身今日可要替他说教说教你。”保太后语气忽然急转直下,“老身的身子骨是不如以前硬朗了,可是眼睛没瞎,耳朵还灵着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藏着什么猫腻,今儿你们几个来西门晚了,究竟是因为谁的缘故老身也不追究。老身只说一样,这丫头你们给我全乎儿地带到汉中,路上出了差池,老身只与你们赵家算账。”
赵巽听罢,脸色惨白,这也难怪,他父亲是大魏的将军,就算他经得起这句话,他身后的家族门楣却经不起。然而他并非善于掩藏自己,脸上的一番神色变化早已表明心里有鬼。只是我并不知道他们来晚的原因,也不懂这其中的暗语。赵巽立刻叩头道:“保太后息怒,卑职昨日喝酒喝糊涂了,误了大事,还望保太后恕罪。”
保太后闻罢只一带而过道:“行了。你们羽林军左骑八百人,右骑九百人,都是河西六郡选拔出来的良家子弟。自己嘴里喊着卑职,可别真糟蹋了这么个好位置。你父亲是上军大将军,你在羽林军里自然是高枕无忧,不比你后面那几个寒门子弟,一点一点往上面爬。老身再教你一句,站在高处就要多动脑子少走道儿,尤其是别人给你指的道儿。”
“卑职记下了,记下了。”赵巽的额头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保太后似乎也无意再说什么,只道:“你们几个明日再去靖国公府接人吧,汉中路途遥远,不在这一日。”赵巽领着几人匆匆下去之后,保太后又道,“丫头,你且上车来。”
我并不上车,保太后语中带笑道:“好个有气性的,你且放心,咱们回国公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