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与保太后居坐正中,姑母、姜昭仪和元湛则在左边下首陪同,右边的位子是空着的,想必是长公主的席位。原是宫中家宴,众人也未过于拘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穿着,气氛倒比平时和煦。
我行了大礼之后,魏帝满脸笑意道:“方才收到南军塘报,楚王已决定兴修水利,前线的兵力已被调去不少,楚王也因此撤回了和亲的要求。你很聪明,这条计策也算漂亮。”
姜昭仪闻言轻轻一嗤,道:“臣妾觉得这计策算不得巧。眼下楚国是不惹麻烦了,但兴修水利可以使楚国更加富庶,来年只怕更不好对付。”
我听姜昭仪此话颇有针对之意,然而此时此刻却不便直接驳回她。因此我只转向魏帝道:“陆昭愚见,若楚国想要啃掉江淮水患这块骨头,非得崩掉一颗牙齿不可。但牙齿再长出来,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了。”
话音才落,元湛将手中杯盏徐徐放回,不温不火道:“素闻江东女儿柔情似水,东陵亭主此番话倒是卯足了我大魏十分的狠劲儿。”
我闻言只觉不对,迅速看向魏帝的脸色。元湛此话虽然无甚敌意,却是绵里藏针,防不胜防,不知比姜昭仪之语厉害几许。魏帝沉默半响,脸色也暗了下来。倒是保太后接过话道:“天底下柔情似水的女子太多,又有谁可献如此上策解大魏于危困?别人且不论,你这个皇子在淄川作了几年的王,为国分忧没见着你,狡诈奸猾却学了十足十。”
魏帝见保太后话愈发得重了,又顾着姜昭仪面色不好看,不由得相劝道:“阿母别动气,湛儿不过是玩笑一句,未必存了什么心思。”
保太后听魏帝语中已有劝和之意,亦平复了心绪,转身对姑母道:“老身是看不得咱们家丫头受别人的言语,多说了几句,你回头替老身给姜昭仪陪个不是,也替我跟皇帝说说,陆丫头在哪吃亏我都管不着,在我眼皮子底下吃亏可不许。”
魏帝听闻此话也摇头笑叹对姑母道:“阿母一向疼爱倾华,朕总以为自己排在第二,今日倾华没来,没想到阿母却格外向着昭儿,可见朕如今连第二都保不住了。”
保太后听罢,佯装生气道:“倾华上午还好好地带着姚儿跑到我这里,晚上却说抱病,可见她会躲懒,皇帝定要好好罚她。”
话毕,一屋子人也都笑语晏晏,再无不快。
我不禁暗叹保太后当真是个极精明之人。此番话语既能借姑母与魏帝的情谊拉拢自己和魏帝的系纽,亦能不降身份安抚姜昭仪,同时又在亲眷中立威表态,可见其手段老辣。不过保太后这番话却让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她不喜姜昭仪母子更甚于不喜元澈。
魏帝见风波已过,便对我道:“你献策有功,当赏。金银珠宝倒在其次,若要晋封,异姓封郡主的旧例虽有,只是你兄长开春便封了侯,总要等他立足了战功,封了公或王,这郡主的事才好提起来。若要晋官,你如今在保太后身边侍奉也不宜轻动。赏赐的话……”
保太后听罢,含笑道:“皇帝不如赐婚吧。”
保太后此言方出,在座莫不讶异。姜昭仪的眉头皱的死死的,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姑母也愣了半晌,悄悄觑了觑魏帝的神色。魏帝似乎也未曾料到保太后会如此说,缓和笑问道:“赐婚是大事,您这么说,心里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上回隆虑公主的周岁宴上,皇帝不是说满朝文武公卿家的女儿,任老身挑来与元洸作浮阳王妃么?”保太后端然道,“老身已经挑好了,就将昭儿许配给洸儿。皇帝难道要食言不成?”
我闻言一惊,实在不知保太后怎么会说起这事。我自知保太后是如何看重元洸,可陆家并非浮阳王妃的最佳人选。我微微抬头看了看保太后,又望了望姑母,姑母只向我悄悄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保太后的话里多少藏着些激将之味,魏帝犹豫了许久,似乎想驳回保太后,却又要顾及东朝颜面,也只低沉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你们都听见了,皇帝一言九鼎。”保太后未容魏帝说完,即刻接下话头,“内侍监,去宗正司擢人拟旨。”我甚少见到保太后如此执拗,显然,她并非只是为了我与元洸才会如此。
刘炳是自幼服侍魏帝的人,虽然惧于保太后的威慑,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看了看魏帝的脸色。而魏帝无非是被揪住了话里的破绽,但因自己是九五之尊,此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刘炳在一旁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满头大汗,干脆一下子跪在地上。
刘炳这一跪不要紧,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知道,他之所以进退两难,无非是保太后的意思与魏帝的意思不合,他一介宦官,不能背主,又迫于东朝的压力,只好跪下请魏帝之意。然而保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她见刘炳之状,旋即冷笑道:“看来皇帝身边的奴才,我这个老太婆子使唤不动了!”她吃力地从席间起身,拄着紫藤杖,一边向门外缓缓而趋,一边捶胸对身边的侍女道,“快把贺祎侄儿叫来,我们收拾东西回青州去!”
魏帝听罢,即刻叫人拦着,却奈何保太后用杖子生生将旁人赶开,众人一时也不敢如何。此时长公主倾华也不在,魏帝身边几个有眼力见的侍卫悄悄的从后殿走了,想必是去公主府报信。
姑母只望了魏帝一眼,便起身离席,亲自去搀住保太后,温言道:“其实陛下并非想要违拗您的意思,赐婚之事,陛下也向臣妾提起过,只是昭儿如今孝期未满,暂且不做打算罢了。况且昭儿……现在还谈不上……对大魏社稷有功……”
姑母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本以为姑母不知如何相劝,但是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姑母虚弱的身体沉沉倒地。
这是众人始料未及之事,就连我也吓得不知所措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魏帝,他伏在地上,让姑母顺势躺在自己的臂弯中,焦急地唤着:“皇后,皇后……妍儿。”
阖宫惊动之后便是始料未及的君威震怒,再也无人敢提起其他的事情。魏帝命我去椒房殿陪伴姑母,自己亲自擢人查看今日家宴和姑母近日来的饮食,并命所有的侍医去椒房殿为姑母查看病情。
我和公孙内司守在姑母塌侧,侍医则隔着三重帘帐为姑母悬丝诊脉。
“回禀内司,亭主,皇后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听闻此言,心中甚是欢喜,然而还未喜上眉梢,公孙氏的神情却让我心底陡然一寒。
许多时候,与其说众人每天都要看魏帝的脸色行事,倒不如说要看公孙氏的脸色行事。
公孙内司听后,只微微皱了皱眉,然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缓:“你去宣室殿回禀陛下吧。”
姑母的身孕伴随而来的并非是阖宫雀跃,宫墙一角自有那些或喜或悲流言,但是当魏帝到来的时候,一切的悲喜都成为了定格。
魏帝说要与姑母说些话,只让公孙氏陪我去上林苑走走。此时已是深夜,雨后初晴,一弯新月凌空,皎皎洁洁,只是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魏帝来时的神色我看的一清二楚,凝重、痛苦抑或还夹有一丝愧疚。
公孙氏扶我行至望鹄台,先前来时因雨大,并未曾留意这里的景色。此时,娥影池的湖水盛着天上那一盈清华之光,只是纵使明月当空,那月光只怕也透不过椒房殿的重重帷帐。
“姑母这一胎,是不是犯了魏帝的忌讳?”我这一句话倒也不算是问。当年大魏武威太后生下启祥,因太子已立,故而武威太后没有被赐死,启祥也被封了王。新君上位,母子其中一人是太后,其中一人是诸侯王,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所忌惮。而如今,凉王叛变的例子可不就生生地放在眼前么?想来魏帝为国祚考虑,也是断断容不得这个孩子出世的,除非,他想杀掉姑母。
“其实皇后在陛下心中,从来都没有忌讳二字。”公孙氏的语气淡淡的,“帝与后,许多事情原只是为情所困,然而不过这十几年,都被这江山二字消磨得无知无觉了而已。”
湖面熏风吹过,在这瑰丽无方的望鹄台上留下一抹清浅的伤痕。
“只是实在是太奇怪了,当年那碗药……皇后她明明不会再有生育了啊。”公孙氏的声音很轻。
“什么?”我蓦然回神。
然而公孙氏却立刻道:“没什么。”
我知道她为人口风很紧,如此再问,她必不肯说了。方才是她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姑母曾经喝了一碗使自己永远无法生育的药。
大魏的皇后有两种,一种如元澈的生母崇德夫人一般,母凭子贵,永享哀荣,一种如姑母一般,永无子嗣,为的是江山基业,亦为自家全族的兴荣。陆家式微,永无子嗣是姑母的命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