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杨璟庸裹着黑色缂金丝漳绒丝绵斗篷,仍旧觉得冷风从衣领衣襟的缝隙里往里钻,钻进皮肤肌肉,一直钻进骨头缝儿里去。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举目四望,看着堤上堤下蚂蚁一般劳作的民壮,挑担子的、推车子的...大都只穿着单衣单裤,却仍旧汗水淋漓,头顶上甚至热气蒸腾着,没有半点儿寒瑟之气。
"这些人倒是不怕冷!"杨璟庸低低地嘟哝一声,站在秦铮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群十来岁的小子正背着一捆捆蔓子草回来,送到堆放蔓子草的地方。
蔓子草并不是一种草,而是许多种匍匐生草本植物的统称。庄户人家长长用这一类的草本植物的藤蔓拧草绳、编草袋子等等。因为永定河流经的地方有大片砂质土壤,不利于筑堤,又因为银钱的关系,没办法采石筑堤...种种限制之下,集思广益,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就是采割这样的蔓子草回来拧成草绳,再编制成草袋子,装石块泥土,用来筑堤,以增加堤坝的牢固程度。
秦铮没有听到杨璟庸的嘟哝,目光仍旧盯着那些半大小子,看着那些孩子放下青草,只顾得上在旁边的大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也不吃饭,就又握着镰刀,匆匆返回去割草了。
这些孩子并不是应招来的民壮,而是以工代赈的一种,他们割草用来换取粮米。十斤青草换取一斤粟米或者两斤红薯、马铃薯。一天下来,也能换回去十多斤米,或者二十几斤红薯马铃薯去,不但够他们自己填饱肚子,还能养活两三口老幼的。
有了这个活计,那些家里壮工不足,或者失了壮工的,只要有七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半大小子,也基本不用担心这个冬天饿死了。
看了一回,秦铮突然开口道:"这样不行...命人加几口大灶,蒸上红薯马铃薯,这些小子们每人发两斤填肚子!"
杨璟庸早就转开目光去看另一侧的堤坝了,秦铮猛地出声惊了他一下,略略稳稳神,这才白了他一眼道:"他们每日挣得也足够吃饱了..."
秦铮目光一横,将杨璟庸后面的话断回去,淡淡道:"可这些孩子们家里基本都没有壮丁支撑...他们挣回去的粮食,很可能要养几口甚至十几口人..."
杨璟庸盯着秦铮默了一瞬,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挥挥手,他身后跟着的安辔立刻小跑着下了河堤。很快,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就来了七八个人,拿着铁锹片刻功夫挖了几个灶坑,安上大铁锅,倒上水,将洗好的红薯马铃薯装进锅里,一般是蒸一般是煮的...点着火不过一刻多钟,食物特有的香气已经随着热气四散弥漫开来。
半大小子们尚且如此体恤,那边招募来的河工民壮们虽然累,相比起之前每年的徭役来,却少了太多残酷。
往年出徭役,根本不会将民壮们当人看待,吃不饱穿不暖睡的是潮湿透风的窝棚,身子骨不那么硬朗的,不过几天就会生病。在这里病了根本没人给请医延药,命大的扛过去,更多的很快就一病呜呼了。
吃不饱睡不好,还有一部分病着,即使皮鞭子抽着,效率也高不到哪里去。
今年的徭役却不同。不但基本能够吃饱,还每日都有热热的咸姜汤驱寒。窝棚也是挑选了地势较高的背风处,窝棚里垫了厚厚的干草,再铺上民壮们的铺盖卷儿,虽谈不上舒适,却也不是太难过,更不会因为湿冷侵袭生病了。另外,这一回的徭役也不完全是无偿地干活,当然也不是简单的发工钱,而是设了奖励机制。民壮们自行分成十人的小队,河工也分成工程量不相上下的小段,然后有个小队抓阄分工后,最后按质按量地比出名次来。第一名的小队,奖励最高,第二名和第三名也有奖励,只是少了许多。每十个小队为一组,每十组为一个工段。工段的第一名,又会有一层奖银...如此一来,各人争胜,唯恐落后,都不用监工,工程效率和工程质量就高的没话说。
杨璟庸带着秦铮,一亲王一侯爷,几乎是日日泡在河工上,穿着俭朴,只带着一个小厮,四处里巡视。他们也不一定真的查勘什么,但有了他们这般上心,那些惯会阳奉阴违、卡油扒皮的小吏们就收敛了许多,河工银子最大限度地用在了工程上,民壮们的待遇也最大程度地兑现了...修建河工的速度和效率高了,而且也没有赶工忽视了质量,相反,杨璟庸和秦铮从工部带来的有河工经验的官吏检验后,都表示工程质量基本都很过关,除了个别需要稍加修补外,竟差不多是一次过关。
如此,一晃进了九月,这一日,刚吃过早饭,秦铮惯例又接到了京城里送来的家书。照例,有妻子写的家书一封,他却没有拆开看,而是先拿起一起送过来的另一张信笺看起来。这封信是陈氏写的,同样是每日跟着邱晨的信一起送过来。相对于邱晨的平安太平,陈氏的书信则是实话实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夫人每天的情况细细地交待清楚。
因为每日早晚都有信笺回报,是以,陈氏写来的信并不长,寥寥三四行几十个字而已。秦铮一扫而过,几息就将短信看完,然后目光转回来,落在其中几个字上'随时有发动可能';'无法安睡...夜不足两个时辰';,秦铮目光盯着几个字,好一会儿才挪开,抬头望着晴好的天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杨璟庸就在旁边,毫无顾忌地伸手接过信笺,展开来飞快浏览一遍,眼底闪过一抹浓重的担忧,转回眼来,却看到秦铮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正展开邱晨写来的信笺在读。
杨璟庸没有说什么,只盯着秦铮,等着看他的反应。却没想到,秦铮只是将妻子的信笺看完,目光略一停留,就收起来,连通杨璟庸看过的信一起,重新折好收好。
然后,竟是神色平静道:"今日该去官厅镇那边看看了。"
杨璟庸眼中一抹惊讶、不满闪过,盯着秦铮看了片刻,终于道:"河工有我盯着,你回城看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