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至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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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你们误会了(作者:蔡运生)

大队革委会在四队的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各生产队组织全体社员参加。我们趁机来到四队的本县知青许文辉家,许文辉是低我们两届的同学,又和我在一条街道住,相互都很熟悉。许文辉住在四队大院子旁边一排集体公房里,我们还距离他的住房有二三十米远,尤平安就高声喊:“许文辉,快出来,来客了!”

房屋里一下子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儿,她大方地问:“你们是哪个?来做啥子?”

我们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娃儿给懵住了,以为是走错了房门,或是喊错了人。

那女娃儿看出我们的惊诧,可能也从我们的服装上看出我们是知青,就大声喊:“许文辉,你的同学来了。”她那喊声里还带着童音。

那女娃儿喊后,许文辉才慢不惊心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我们说:“哦!是你们啊,快进来坐。”

他又向着那个女娃儿说:“到开水。”

我们被这一切都懵糊涂了,不知道怎样应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待那个女娃儿端来开水放在桌子上,许文辉向她点了点头,说:“你走嘛。”那女娃儿就欠意地走出去了。

我看见这种情况,就更欠意地说:“很对不起,可能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许文辉却平淡地说:“这有啥子,同学来了,我们才有话说。”

尤平安接着说:“那她会不高兴的,她以后就不欢迎我们来了。”

“你们在说啥子!你们误会了。”许文辉立即辩解说:“她们家住在上边院子,她家以前很穷,很困难。她父亲死得早,她四五岁时父亲就死了。她母亲带着两个娃儿很困难,我舅舅当生产队长,长期照顾她们母女三个。现在两个娃儿都大了,她姐姐都十七八岁了,快出嫁了。她快十五岁了,小学读了五年,回来参加队里劳动,挣工分。”

尤平安说:“看见她从你屋子里出来,我们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她又大声地喊你,我们都以为是你未来的夫人。不过,很大方,有一种田园风光之美。”

这可急坏了许文辉,他跳起来,舞起拳头要打尤平安。我们立即上前阻拦。我说:“好久没有见面了,开个玩笑,大家高兴一下。”

停了一阵,我又说:“笑一笑,十年少。我们窝在山沟里,人都老了一大节,再不笑一笑,以后我们都不会笑了。”

许文辉还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笑,你们笑!你们跑来笑话我!好久不见了,见面就来洗刷我。”

我忙解释说:“今天大队开社员大会,我们才有机会来朝拜你,要不然,哪有这个机会见面啊?”

他说:“我不知道要开会,我也不管那些嫌事。”

他又接着解释:“我舅舅长期照顾她们家,她妈过意不去,又无以回报。看见我下乡来,又不会煮饭、洗衣服。就叫她来帮助我,她每天下来帮我洗完衣服,煮好饭,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后,又来帮我洗碗。”

尤平安说:“你这不能叫下乡,应该叫------”

尤平安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语言。许文辉却跳起来要追打尤平安,嘴里说:“叫啥子?叫啥子?”

伍秀蓉不耐烦地说:“你们男孩儿在一起,就只会打跳。不会说一些知心话,不会说一些问候的话。你们烦不烦?”

我们都没有了语言。

伍秀蓉这时才对许文辉说:“那你们家里,你父母亲对这个女娃儿好吗?”

许文辉说:“那我管他们的,我也没有给他们说,我也不让她到我们家。”

伍秀蓉说:“那你太不负责任了。”

许文辉又急着说:“你们今天咋过了?我又不在这里安家,我又不在这里结婚。我要出去工作,我要去当工人,我又不和她结婚,我要负啥子责任?”

伍秀蓉不依不饶地说:“那别人凭啥子给你煮饭?凭啥子给你洗衣服?还要自己回家吃饭?别人凭啥子做你的免费佣人?受你剥削?”

许文辉又急了,气呼呼地说:“这硬是黄泥巴落到裤裆头,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开水,又说:“你们今天是专门跑我这里来‘批斗’我的?我这真比‘窦蛾’还要‘冤枉’,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我忙解释说:“我们真的是来开会的,只是偶尔碰见。”

许文辉又对伍秀蓉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站在女娃儿的立场替女娃儿说话。可世界上,男女除了夫妻、恋人外,就没有其他关系了吗?比如说同志、兄妹。你们都晓得,我们家只有四兄弟,没有女娃儿,我认一个妹妹不好吗?再说,我舅舅家有五个娃儿,我下来不好再给他添麻烦。她们家为了感谢舅舅才来帮助我,我也教她很多东西,这样不好吗?我是要出去工作的,我是要出去当工人的。我不能结婚,也不准备结婚,结了婚我就出不去了。你们是知道的,她也是知道的。”

伍秀蓉跟着说:“那你还要别人给洗衣服,煮饭?”

许文辉说:“我的同班同学文孝民就是这个队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回了家,不久就结了婚。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娃儿的父亲了,他还能出去吗?可他每天出工回家后,老婆都将热汤热饭端到他手里。我们回家都是冷锅冷灶,一切都要自己弄。我也不是不会煮饭洗衣服,她要主动来帮助我,我能拒绝吗?我认她做我的妹妹,她现在帮助我,我也教她一些知识。她只读过五年小学,而且是农村小学,学的东西不多。我有空就教她一些东西,她也乐意学。我把她当妹妹,以后她出嫁了,我也为她准备一份厚礼。这样行吗?”

伍秀蓉慎重其事地说:“我们是同学,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能超越底线,不能对不起人家!要不然,你就出不去了。”

许文辉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你放心,我做事还是有分寸的,绝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那样不值,也太没有必要了。我要是愚蠢到那个地步,就干脆跳堰塘淹死算了。”

开大会了,我们的辩论也就结束了。

二十一、惩办凶手(作者:蔡运生)

过了不多久,知青中传出河口乡有人打死成都知青的消息,后来又传来成都部分知青的父母,到县革委和省里示威游行,要求:“惩办凶手,保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保护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得到保护执行。”的消息。

原来,一个成都知青,到河口乡去赶场买东西。走了十来里山路,口渴了,顺手扯了路边地里的一个萝卜(那时候,物资匮乏,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喝矿泉水,喝饮料了。)。这在山区农村是极普遍、常见的,不是什么问题。可不巧被一个因“文革派性斗争”而被批斗的公社干部看见了。他挨了批斗,满肚子都不舒服,忽然看见知青扯萝卜,就借题发挥,大喊:“成都知青偷东西啰!”,他这一喊,赶场的人们都慌恐起来,卖鸡蛋的鸡蛋被踩烂,卖鸡鸭的鸡鸭被吓飞。一个山区小乡场,哪里出现过这种大白天偷东西的事情,整个乡场乱糟了。一个乡革委副主任听见了,立即挺身而出,跑在最前面,指着知青大喊:“给我打哟!”。赶场的农民先是一阵慌乱,后来听见喊打,立即群情激奋,不分青红皂白,追着、赶着去打。那个成都知青看见那么多人来追打他,心慌了,分不清道路,就往嘉陵江边跑。跑到嘉陵江边,农民又追赶来了,看见跑不掉了,那成都知青就一头扑进了嘉陵江。这时,那些追赶的农民都停下了脚步。那乡里的副主任却在河坎上大喊:“给我游过去打!”。听了主任这一声喊,一些年轻农民立即跳下江中,游过江去追打那个成都知青。那成都知青水性哪有当地人好,在水里就被打伤了,刚一爬上对岸,又被一阵江石子乱砸,毙了命。

当时正在“文革”之中,很多地方还在搞“武斗”。搞“武斗”就会死人,因此,当时那个成都知青死了,河口乡也没有人在意。可是,很多成都知青立即将此事告诉了他们的父母和亲友,他们的父母和亲友害怕自己的子女在几百里外的穷乡僻壤遭受迫害,立即联合起来,群情激愤,要县革委和省里惩办凶手,保护知青,杀人偿命。那成都知青的父母,还要抬上儿子的尸体游行示威。这一下子将事情闹大了,县里、省里出面安慰全不解决问题,省里只得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调查,处理。

该事件发生后,成都知青和地方的关系一下子有些紧张了,乡镇干部害怕成都知青,成都知青也害怕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成天提心吊胆。一些家长干脆将子女叫回成都,不再下乡。县里这时又传出,有两个叫“陆陆”和“幺幺”的成都知青头头,他们很有号召力,各带一伙人,好打群架,打起架来很亡命,没有人敢惹,没人敢碰。知青和地方的关系就更紧张了。

其实,事情并不是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我认识“幺幺”,还到他那里去过。他知识面广,又有很多爱好,书法、绘画、唱歌、唱京戏、跳舞、搞乐器,他都搞得好,在知青中很有威信。同时,他又爱发表个人意见,维护知青的利益,成都和本地知青都拥戴他。

不多久,又传出一个女知青被公社武装部长强X了的消息。这一下,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起来,急忙去问伍秀蓉。

伍秀蓉告诉我和尤平安说:“小岩乡是大山里的一个小山乡,山多山大,却只有三千多人口,我的同班同学安淑华就下到了那里。安淑华父母亲都在铁路上,她一直跟着婆婆生活。小岩乡有一个武装部长,叫陈东,是六五年退伍当了武装部长的。陈东在乡下耍过好些个女娃儿,都没有结婚,有的还搞大了肚子。那时候,打击流氓犯罪分子虽然很严,但公社书记是他的三爸,乡干部搞女人也不算什么问题。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书记、乡长靠边站。‘全国学习解放军’,武装部长陈东当了权,成了乡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更没有人敢管他,完全成了地头蛇。安淑华下到那里后,陈东经常给她献殷勤,帮她买这样,帮她做那样。安淑华开始还不知道,不懂得那些,以为是公社领导关心知青生活,照顾女知青。可是,后来,陈东经常晚上跑她那里去耍,很晚了都不回公社,她只得到邻居农民家去借宿。邻居女儿受过陈东的欺侮,将陈东的事情告诉了安淑华。安淑华知道后,时时提心吊胆。

一天下午,陈东提了一刀肉,来到安淑华家,叫她炒几个菜,两人打平伙。安淑华又不敢得罪陈东,只得烧火做饭。待陈东酒足饭饱,天已经快黑了。安淑华一边洗碗,一边催促陈东快回公社。陈东一边剔着牙齿,一边死盯着安淑华看。一会儿,他突然从后背抱住安淑华。安淑华大吃一惊,一边挣扯,一边大叫,:“陈部长,你要干啥?”陈东厚着脸皮说:“我要和你好,要你当我婆娘!”说着,就将脸贴在安淑华脸上乱蹭。

安淑华吓坏了,哭着说:“我们是知青,是不可以的。以后我还要出去工作。”

陈东冷笑说:“你还晓得要出去工作?不管做啥,你都必需通过我签字,通过我才能盖上公章,才能出去。你不答应我,就别想出去。”

安淑华吓坏了,颤颤兢兢地说:“你是部长,又是革委会主任,其它什么事情我都听你的,可你不能欺辱我呀!”

陈东这时哪里管安淑华的哀求和反抗,抱起安淑华,丢在床上,强行奸污了安淑华。

陈东第二天醒来,看见安淑华还在哭泣,又不顾安淑华的反抗,在她脸上啃了一阵,才打着口哨,洋洋得意地回公社。

安淑华从晚上一直哭到半响午,一双眼睛哭得象桃子,声音完全哭哑了。没有办法,只得找女同学商量。走到最近的女同学家,两人抱着哭成一团。两人商量了很久,要告吧,又怕打击报复,以后出不了农村;不告吧,自己太受侮辱,陈东还会来为非作歹,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们又去找男知青商量,男同学知道后,也非常气愤,立即支持她们上告县公安局。并提出,要求公安局将安淑华另调整一个公社。他们三人立即走路五十多里,回县城公安局告状。事情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本地知青和成都知青都要县公安局给一个说法,给一个明确的交代。

安淑华的父母知道后,从铁路上回来,天天坐在公安局要求惩办凶手。

伍秀蓉讲完安淑华遇害的经过,也大声地哭了。她不仅为安淑华的遭遇感到同情和悲哀,对陈东的行径感到愤怒和仇恨,也为自己的处境和前途感到悲哀和迷茫。尤平安挽起两只袖子,气愤地挥舞手膀说:“你放心,从今天起,我经常到你这里来,如果有人胆敢对你无理,我将打他个落花流水!”

我也在一旁安慰说:“你放心,我们队还是很团结的。只要你一声喊,我立即就带坝子里的小伙子前来帮你,决不会虚火的。”

这时,伍秀蓉唱起了聂耳的《铁蹄下的歌女》,我们也一起唱起来:“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把我们当作商女?为了饥寒交迫,我们到处哀歌,尝尽了人生的滋味,舞女是永远地漂流。谁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愿意让国土沦丧?------”

我们又唱了冼星海的《热血》:“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

接着,我们又唱起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您指方向,黑夜里想您照路程,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县公安局还未将那个成都知青被打死的事情处理结束,这边又出了强X女知青案,一下子慌了手脚。县公安局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有一些人要“砸烂黑公检法司”,在公安局内另搞一派,使公安局不能正常工作。后来解放军接管了公安局,很多工作仍不能正常开展。现在又遇见了这两件棘手的事情,当然就更麻烦了。

由于省工作组在处理成都知青死亡的事件,就一便先安排,让县公安局将安淑华调整到乔家乡去插队当知青,首先调离小岩乡。又安排她在村小学代课,作为安抚。一边组织人调查该事件。

过了几个月时间,当区上召开各公社革委主任会议时,公安局当场给陈东带上了手铐,陈东还跳着吼叫:“我是公社革委主任,你们没有权利逮捕我。我在谈恋爱,我没有结过婚,你们没有权利不准我谈恋爱!”陈东被带走后,小岩乡群众知道了,都欢呼雀跃,拍手称快。

这两件事情发生后,知青与地方的关系更加紧张。成都知青就传出说,东北、内蒙的上海、北京知青,有人被当地农民打伤,女知青被当地农民强X,一些知青被打死了。又有的知青传出,下到云南、广西的北京、上海知青中,一些不愿受“建设兵团”的气,男男女女一起,越过边界,到老挝、泰国、缅甸、越南,去支援东南亚,解放全人类,解放全世界!有的还说,我们本地知青中,也有人到了东南亚,参加了那里的志愿军,有的还当了头目。并说,那里既不要搞体检,也不搞政审,只要人去就行,人越多越好。还说了几个去了的知青的名字。又说,你带十个人去,就给你一个班长,你带三十个人,就给你一个排长,你带八九十人过去,就给你一个连长当。我知道他们说的那几个知青,也的确一直都未再见到那几个知青了,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真的象消失了一样。

可我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就象《沙家浜》里,胡传魁招兵似的,没有一点谱。并且,我知道,到了那里,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连我们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到北京、重庆、贵州、广西、陕西、河南等地,都还是国内,就有很多语言、生活上的不方便,更不说到国外了。并且,中国人都还未将中国自己的事情搞好,谈什么“解放全世界,全人类”。简直是“国际笑话”。可在当时,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

据说,那些“解放全人类的国际战士”,在东南亚参加了很多战斗,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有的有地位、有关系的家庭子女,得到消息后,就很快退出了队伍,回了家。可是,大多数出去的人,很多都战死在异国他乡,成了孤魂野鬼;有的伤残了,就无人再管了,只得逃回自己家中;战争结束了,少数幸承者回国回家了,可是,他们的行动是个人的行为,不被国家认可,有的就浪荡在边境线边,有的就流落在社会底层。

不久,云南、广西和北大荒兵团知青遭迫害、遭欺辱的事情被中央知道了,中央行文要保护知识青年,鼓励他们上山下乡。中央文件强调,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路线一定要坚持,要坚持到底,每年的初、高中生,都要下到农村去。各地都行动起来,打击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行为和坏人,清算他们破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罪行,惩罚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

县里就在河口乡召开了公审公判大会,将参加打死成都知青的六个犯罪分子进行了公审公判。直接打死成都知青的犯罪分子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三个判了四到八年不等。两个乡干部,副主任被判了二十年,另一个判了八年。成都的知青和家长们才被安怃。开公审公判大会那天,河口乡全区五个乡的农民,全县大多数知青,还有很多成都知青的父母亲属,有几万人参加。当时真叫空前大会。

后来又在小岩乡召开了公审公判大会,让我们知青都参加了。鉴于陈东知法犯法,性质恶劣,手段惨忍,累犯不改,又态度恶劣,负隅顽抗,不思悔改,被重判二十年徒刑。知识青年和当地社员都振臂欢呼,都认为公安部门为地方剪除了一大祸害,还有人放起了鞭炮。

两件案件判决以后,知青们的心里安稳了很多,一些成都知青又回到了乡下。

二十二、他结婚了(蔡运生)

要大春决算了,会计要我到汉德区粮站,将全年出售粮食的帐目核对落实,拿回核对账单,好搞决算。我在粮站核对完了账目,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又饿着肚子往回跑。经过汉德乡红岩村三组时,肚子又饿又渴,腿杆也软了。我忽然想起该队有一个本县的知青,何不顺道去看一看,喝口水,说不一定还能找到午饭吃。一高兴,我就走上山间小路,向他家走去。

他叫罗成,他家在半山腰的一个大三合院子里。我还未走拢,就看见他坐在门前大方桌边,手里还抱着一个东西。他看见我,就老远打招呼,喊:“你好久来的?你从来没有到我这里来过。”

我一边走,一边说:“今天不就来了吗!”

他给我端来板凳。我坐下后,才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奶娃娃。我心里一惊,忙问:“这是哪一个的娃儿?”

他大言不惭地说:“是我的。”说着就大声喊:“端开水来!”

我一听,就知道他在喊他家里(人,也就是他爱人)端开水来。我一边称:“谢谢。”一边观察,那端开水的女的大慨只有十六七岁,个子也不高,但长得眉青目秀,小嘴小脸的,是典型的小家良女。待她走进家里,我才小声地说:“这就是你爱人?”

他点头说:“喔!”

我更加小声说:“那你安了家,结了婚,以后就不想出去工作了?”

他苦笑了一下,非常无奈地说:“啥子工作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他父母家)的情况,已经下来了,还回得去?”

是啊!他父亲解放前后都在县税务局工作,五七年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以后,历次运动都是斗争对象。他们作为子女的也受到了殊连,一切好事都没有份,强制劳动改造次次都跑不掉。他小学毕业,就不让上中学,在社会上游荡了几年,又让下乡了。谁能保证他以后能出去,以后能有工作呢?

我说:“那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也许还有希望呢!”这也是我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吧了。

他告诉我,下乡以后,一切都非常困难。刚好生产队长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急着想抱一个上门女婿,给他家添丁进口,延续香火,山里人是很看重这一点的。队长家房屋又多,一家人一个三合大院。又是生产队长,排工调活都自在,不用吃大苦。他下乡不到两个月,就和队长的女儿结了婚。

听了他的话,我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应该祝福他们,还是应该劝告他们。我又想到了同班同学季卫民的事情,只得说了两句光面子的空话,道了一声谢,就立即往生产队跑。我知道,他们已经吃了午饭了。他又是倒插门女婿,女人当家,自己还是早一点回家填肚子。

一路走,我的脑袋里又乱七八糟地翻腾起来,一会儿是老同学季卫民,一会儿是罗成,一会儿又是安淑华,一会儿又是我自己。我不安心走安家、结婚、生子的路子,我不相信知青只有这一条路,自己只有这一条路。我要出去,我要工作,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走出这里。我脑袋里在大声呼喊:“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去工作!国家需要发展,国家需要前进,国家需要我们!”。我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有希望,要有理想,要有追求。绝不能放弃,绝不能自暴自弃,颓废堕落。绝不能短见,绝不能只图一时而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我心里在大声地呼叫,在大声地怒吼。

我大声地唱起了《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唱词:“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缴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憾山岳,雄心震雪原。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要捣得那匪巢,地覆天翻------”

唱完以后,仿佛还不能发泄完自己的情感,就又唱起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风傲雪映长空,八千里风雪吹不倒,九千里雷霆也难轰------”

一阵狂吼乱唱后,不,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发泄以后,我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我突然感觉肚子好饿好空,这才快步跑回家,肚子早已唱空城计了。

二十三、大春分配(蔡运生)

大春决算完了,我们队里由于粮食产量比较高,副业生产也搞得比较好,分配也就比较好。我们队里有一个油房,一年中有半年在人工榨油。不仅为自己队里榨油,还为附近三个公社的生产队榨油,收取加工费。今年又烧了五窑瓦,这是很大一笔收入。队里两个养猪场又卖了十八头肥猪,算是全大队最好的养猪场了,全大队一共为国家卖了五十一头肥猪。在全公社卖肥猪算是最多的了。

大春决算结果,我们生产队平均口粮四百一十二斤,劳动报酬每天四角七分钱,是全公社,全大队最高的。大队里,有的生产队每个劳动日才二角一分钱,人均口粮三百六十斤。当年,全县平均亩产粮食:水稻08公斤,玉米19公斤,小麦55公斤,红苕146公斤,油菜籽5公斤,棉花公斤,花生59公斤。当时的生产力是非常低的,生产水平也是非常落后的。没有化肥,农药就是六六六、滴滴涕,还有剧毒农药1605和1059,全县经常发生棉花灭虫时,剧毒农药毒死人的现象。现在的人听了都不会相信,可那就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当会计宣布了生产队的分配方案情况后,全队参加开会的人都高兴起来,都为自家能多分到钱,多分到粮食而高兴。是啊,那时候,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一天呢。

当时,不仅我们县农业生产非常落后,产量极其低,全国农业生产也都非常落后低下,。毛主席亲手组织制订的《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中要求,淮河以南粮食亩产要达到800斤,黄河以北粮食亩产要求达到400斤,黄淮之间要求达到500斤的农业发展纲要指标,全国奋斗了二十年都未能达到,粮食产量一直徘徊在两三百斤的状况。

全国多数地方的分配都不好,每个劳动日值只有一两毛钱,很多家庭都倒找。一些地方“倒找户”占了百分之五六十。

第二天上午,会计和我就坐在我们新院子堂屋前,摆了两张大方桌,会计在前面摆放着“生产队年终分配方案表”,我前面放着“现金分配表”和现金。全队四十一户人家都来了代表,排队在分配表上签字盖章,然后到我这里盖章后分发现金。倒找户也要在分配表上签字盖章。会计还要将一条写有家庭姓名,出工天数,总计工分,肥料,共分粮食,已分粮食(小麦、豌胡豆、稻谷、玉米、红苕等等),还应分粮食(其中稻谷、玉米、黄豆、小豆等等)。已分油料(菜油、花生等),应找补现金等等的纸条,发给每一个家庭。便于每个家庭,弄清自己分配的情况。

我当然得把每一角,每一分钱都要发放到户主手中。那时候,每一分钱,对于一个农民家庭都是很不容易,很重要的,很宝贵的。

二十四、砍柴(蔡运生)

砍柴和背柴,在那时是农村中最艰苦的活路之一。那时,农村每一个家庭,每年都要砍四五百捆柴,有的还要砍五六百捆柴。因为煮饭、扎酸菜、扎猪草,烤火都要烧柴,各家各户都离不了它。我们这里砍柴主要是分天上和地下两种。天上就是爬上树去樵柴。我们这里多是柏树、松树、桤木树、青冈树、芶叶树。只要爬上一颗树,樵一颗大树能樵几捆柴。只是必需会爬树才行。砍地下的柴草就主要是砍地下生长得太稠密的,生长不成器的小柏树、松树和杂树,包括桤木树、麻柳树、檬子树、水青冈等等。还要砍马桑子、蹩辣子、黄荆子、黑碴子等灌木脚柴和刺藤老棒等等。砍柴是个很费手、费衣服、费裤子、费鞋子的活路。因为要爬树,要钻树林,要钻刺笆笼。砍一天柴,有的人会把脸、手、脚和衣裤挂破、扯烂。

捆柴还是一个比较困难的活路。有竹子的家庭,每次砍柴,都要砍竹子划篾条,用篾条作为捆绑柴草的绳索。没有竹子的家庭,或竹子少的家庭,就只有砍那又细又长的黄荆条、黑碴子条作捆绑的绳索,捆绑柴草。捆绑柴草前,要先将篾条或黄荆条纽破,纽成丝绳状,才便于捆绑柴草。这是很费手的,很容易将双手打破。

砍柴一般是在冬天,因为冬天水下了树,砍的柴要轻一些,要扎实一些,不会生虫,不会蛀虫,也要经得烧一些。按规定,知识青年半年内,国家供应粮食、肉、油等物资,半年后随生产队分配,国家不再供应粮食等等。我们的烧柴问题,这大半年是在集体饲养场解决的,明年自己不砍柴,就没有柴烧了。我们只得提前作好准备。

我们这里是山区,生产队的社员每家每户都有几处柴山。几处柴山加起来,面积可能每户有十几、二十几亩,有的甚至几十亩柴山。每家每户砍柴,都是采取今年砍这一片,明年砍那一片,后年又砍另一片。采取分片砍伐,才不会竭泽而渔,才可能长久砍伐。我们知青没有柴山,好在生产队里还有公共柴山三处,队长要我们自己请人砍柴、背柴。我当然就请住在附近的文世虎等六个新院子和新房子的小伙子,帮我砍柴。

按照习惯,虎头他们在自家屋里吃了早饭后,就背上背架子、打杵子,拿着砍刀,和我一道,到石梯子崖那边的公共柴山去砍柴。由于是公共柴山,又因为距离住家户太远,平时很少有人去。那林子里黑洞洞的,让人进去后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那林子里,树叶枯草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有一点弹性。老树林里阴森,潮湿,一棵树就有几丈高,长得又细又长。我们七个小伙子进去了,就象菜籽掉进海里头,没有一丝响动。虎头他们四个人会爬树,就各人选了一颗枝杈多的树往上爬,从上往下樵树。我们三人不会爬树,就在下面砍地脚柴,捆绑他们樵下来的柴。

十点钟了,我背上三捆柴就回家,回家给他们六个人煮饭,他们来给我帮工砍柴,不计报酬,(当时各家各户有事,都是相互帮助,不计报酬的。)我总得要负责煮午饭和晚饭吧。我煮饭时,就一便蒸好两大碗鸡蛋,又用红萝卜烧了两大碗肉,炒了个糖醋白菜,又炒了一碗大白菜,一碗豆芽,又凉拌了一个粉条三丝,还烧了一个青菜汤。虽然不象他们请客多做凉粉、豆腐、米凉粉等八大碗,可是有肉,有鸡蛋,是很扎实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要吃肉是很困难的,他们一年到头最多只能吃到一次肉。我们知识青年,国家开始给我们供应了半年肉就停止了,停了半年多后,又每人每月给我们供应四两肉。猪肉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稀罕的物资,一般家庭都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次肉。

中午,文世虎他们六个人各背了一背架子柴回来,有的背了四捆,有的背了五捆。要知道,刚砍的活柴是很重的。他们帮我堆旋在院子外面,然后洗手吃饭。我给他们煮的是白米干饭,比他们天天吃的玉米膏膏当然好多了。再加上又有红烧肉和蒸鸡蛋,大家都吃得很高兴。

下午砍柴时,文朝新钻进密林中去拉屎,不大一阵子,他就提着裤子跑出来,大声吆喝:“你们快点来,这边有一只小黄麂。”大家立即放下砍柴,各人拿着砍刀、柴棒,向他指的方向跑去。他们看见一只还不大会跑的小黄麂,卧在草丛中,就拿着砍刀去砍,那黄麂看见了,站起来,跑跑跌跌地在草丛中乱窜,他们几个人围上去,一阵乱棒打,将小黄麂打死了。文朝新立即将黄麂挎下皮来,提给我说;“我们运气好,明天你给我们烧黄麂肉吃。我们给你做活路,天天都有肉吃,我们就天天给你做活路好了。”

我当然喜欢这样的好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并打到的第一只黄麂。这黄麂就跟梅花鹿一样,只是身上没有梅花点,也没有大角。黄麂有一身金黄色毛皮,就象黄缎子一样,很是好看。第二天中午,我就给� ��们做起了红烧黄麂。

二十五鸡公车(蔡运生)

过了新年,到春管春播还有一段时间。公社和省养路段签了协议,负责改修一段公路。要全公社主要劳动力分批分任务都来改修公路,要在二十天完成。

原来,要改修的那一段公路在汉德公社境内,是一段下坡后又急转弯又下坡的道路。这段道路,坡陡弯急,以前经常发生车祸事故,经常翻车。我前两个多月就听说,此处连续发生了两次车祸。一次是,国家将春节供应物资运到广元火车站,省汽车运输公司派载重四吨的解放牌大卡车(当时,全国只有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的载重四吨的解放牌汽车和南京汽车制造厂生产的两吨半的嘎斯车。),从火车站将物资运到我县。一辆汽车开到这里时刹车不及,翻倒在荒坡上,司机受了重伤,货物撒得满坡都是。当地生产队一边派两个人,跑五公里路向公社报告,一边组织人抢救受伤司机,搜检零散货物。

不过二十天,一个下乡女知青,在汉德乡赶场后回生产队,顺道坐上一辆大货车。大货车装得满满的,她就坐在货物上。大货车开到那里时,下坡惯性大,急转弯时来了一个急刹车,将那个女同学从车上甩出很远,甩在路边一荒草坪上。那女同学被甩晕了,躺在荒草坪上昏睡了半天,老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爬起来,跛着腿骂道:“老子以后一辈子都不坐汽车了!”

我们上公路时,看见前面四个大队改修了十天公路后,公路工程还未完成一半。我们后三个大队,人数少,要十天完成全部工程是不可能的。原来,改修公路时,原公路要照常通车。新改修的路段只能从下面往上面开挖,要挖开一座山头,与山上的公路相接,为的是减小弯度和减小坡度。工作面不很大,但全是人工挖,人工背。背土运土要走一百米远,运土工程距离太远,人工背运太耗工耗时,所以工程进展缓慢。我们背了三天土,工程进展都不大。公社工程负责人急得跑来和我们大队商量:“看来每个大队修十天路,这个工程是拿不下来,干脆你们搞十五天,剩下的工程由他们四个大队再来完成,行不行?”

有的人就附和着说:“行啊!”

有的则提出:“就是每个大队再加五天,可能也完不成工程。”

公社工程负责人点了点头说:“很可能是完不成。可是,马上就要春管了,就要大忙了,总不能影响了大春生产嘛!怎么办呢?”

我看都没有提出很好的解决办法,就在大队主任耳边悄悄说:“你告诉他,今天放我们大队回去,明天我们大队推来一百多架鸡公车,一架鸡公车要顶四五个人背土,运输速度就会快得多。但是,公社下半年就不要再给我们加义务工了。”主任听了很高兴,立即将此意见提了出来。

公社工程负责人似信非信地说:“可能吧!你们有那么多鸡公车?有那么高的效率?”

主任笑着拍拍胸口说:“你不要管,今天你只把我们放回去,明天我给你组织一百五十架鸡公车。如果不够,你找我!”

公社负责人听了,也笑着说:“那好,只要你有一百五十架鸡公车,下半年就不给你们加义务工了。”

大家都很高兴。

大队主任立即召开各生产队队长会议,落实了每个生产队的鸡公车任务,然后让我们大队全部回家。大家背了三天土,都累了,巴不得回家休整。

第二天,其他两个大队看见我们浩浩荡荡地推来一百多架鸡公车,都吓呆了。养路段负责监工的看见了,也惊奇地说:“你们这个才叫做机械化哦!”

有了鸡公车,鸡公车本来就装得多,推车又比背土走路快得多。鸡公车上安放一个大撮箕,装土倒土都方便。那两个大队就负责挖土、刨土、上土。我们就负责推土,倒土。有了鸡公车,工程快了很多,每天看见工程在减少,小山在变小。鸡公车这种土机械化在那个工程中起到了很大作用,几天时间,就将工程做完了。养路段看了很高兴,主动提出要多奖励两千块钱。公社也乐得在广播里,天天大力宣传文家湾大队,“学习大寨干劲大,鸡公车推出新天地”。

县里也向全县进行了广播宣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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