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仿佛是一位常胜将军在四战之野,金戈铁马,挥斥方遒。
在座众人无不动容。
宁芷心中也是一凛,看这女子温婉可人,广袖曼妙,原以为会弹奏清新绵邈的仙吕调,或者旖旎妩媚的小石调这类一般闺秀喜爱的曲调,却不想能够驾驭这等征伐之曲。
想来她是看你久战之身,故意出奇来讨好你吧。
想到这里,宁芷心下不由得一酸。
众人赞叹和期许的神情并没有在曲卿臣面容上显现出什么变化,他缓缓将碧玉箫送到唇边,悠扬的箫声饭仿佛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响起。
与琴声相似的旋律,却低沉了许多,宫调更是变作了凄怆怨慕的夷则调。
箫声合着琴声,深远之中幽然有风雷之音。
好像是在诉说一位久征沙场的老兵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慨叹,又好像是在描摹千军万马枕戈待旦时山雨欲来的肃然。
当下大殿内好多人都张大了嘴巴。
内中通晓音律的几个人却听出,本该是为琴声作合地箫声,慢慢地开始主导乐曲。
“犯调,你竟然……”宁芷喃喃地道。
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你早已变作木头一样,不复性情任气的少年人,今日缘何又起了好胜之心。
她不由得抬头望着嬴如月,只见她黛眉微微一蹇,素手开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游动。
琴声风格也是一变,转为黄钟正宫之曲,典雅慨叹之中透着雄壮。
曲卿臣嘴角露出不易为人察觉的一丝笑意,箫声不再变调,转而主动与琴声相合。
沉郁的箫音与灵动的琴音相逐相随,一时间大殿内的时间好像是凝滞了。
箫声愈发的低沉,将高亢的琴声衬托着恰到好处,更是在承转之处变出几下令人惊奇的音调,仿佛触动每一个人地心头,而又从不突兀。
琴声也不逞多让,引领着箫声在大殿之内绕着每一根廊柱流淌。
而唯有宁芷心里清楚,在这和鸣之中,曲卿臣的箫实则一直压着嬴如月的琴曲,隐隐透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味道,只是寻常人听不出来罢了。
一曲终了,众人皆惊,愣了半晌,赞扬之声才纷纷响起,真是妙,曲妙,人更妙。就连庆帝也眯了眯眼,犹似陶醉一般,“好,好。当真是好。”一连三个好,算是极高的评价了,此时众人看向曲卿臣还有赢流月都不禁透着赞赏,真是一对般配的男女,天子骄子与倾城才女,而这萧瑟和鸣更是意境幽远,默契十足。可惜……
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不知何时刺进了肉里,但却感觉不到一丝疼。手持碧玉箫的男子的身影,还有纤纤玉指,琼琼风姿的绝色女子的身影在上空那弯月色下汇聚,最终化成一滴冰凉剔透的泪珠,带着些许凉意落到脖颈处,低下头,在没人注意的时刻被抹掉。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夜,越发深了。宁芷因为跟曲卿臣同坐在一辆马车中而露出往常那般满足的笑容,而是低垂着头,死死地盯着双脚,好似那上面长了什么东西一般,竟似要看了穿。
男子半眯着眼,一副慵懒的姿态,假寐着,不言不语。
静——
如入骨的寒意,让人窒息。
“让马车再快点——”车上始终闭着双眼的男子淡淡吩咐道,车外的马夫立刻高喝一声“驾”,随即清脆的鞭子声响起,马蹄四踏,不一会儿便到了将军府。
宁芷仍是不动,直到曲卿臣走出很远才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却仍是一路不言不语。
难得的曲卿臣没去书房也没在自己独立的房间休息,而是入了宁芷的房间,有些疲倦地甩掉鲨皮靴,伸出手臂。宁芷愣了一下,走上前,温柔地为脱去他青绒麒麟袍。
待到往昔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程序弄完,曲卿臣掀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宁芷趴在里面,转过身借着窗外的稀稀疏疏的月光看着那张近在彼此又仿佛远在天际的脸,此时那张脸没有了平日的冷峻,习惯性微微皱起的眉宇舒展开来,呼吸清浅平和。
宁芷蓦地支起身子,双臂撑在曲卿臣上方,青丝散落,眼神迷离地盯着下方正熟睡的男子。
“怎么还没睡?”突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手一软,整个人瘫软在男子健硕的胸膛。
“没……只是白日里打了个盹,一时竟没有些许困意。”
“那也早些睡吧。省得明日里精神不济。”很是淡漠的一句话,语调平静低哑,无半分关心之意。
宁芷“嗯”了一声,躺好了身子。此时男子已换了个睡姿,斜侧过身子,脸朝外的躺着。
半晌,宁芷一点一点地贴过去,手蜷缩在身前,想要去触碰那熟悉的身影,却又像是被什么拦住,生生无法再伸出哪怕一分一毫。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曲卿臣忽然转过的身子刚好压到了她伸出一半的胳膊。
一声抽气声不自觉从口中溢了出来,不大不小,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却显得尤为刺耳。
曲卿臣睁开眼,长而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眸,再加上夜中屋暗,也看不出其真正的情绪,宁芷如惊弓之鸟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明日我要去校军场操演,你若是真不困便去西厢房做女红。”
如此冷漠的话语,字字透着不耐之意,这当真是她当年所认定会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良人?
这一夜,宁芷从未觉得这般冷过,即使是当年最贫苦时,住在没有炭火的小茅屋里,寒冬腊月披着一件薄薄的破旧被子,她也不曾这般冷。这种冷不是来自于其他,而是内心深处,那寒冰没过的仓皇。
一夜无眠。只有屋外那颗老槐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叶。时不时发出瑟瑟的声响。
东庆建元十三年。
一场罕见的大雪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鹅毛般的雪片子在半空中旋转着,有的落在屋檐瓦砾上,有的落在行人的肩头,有的则飘在半空,还未来得及着地便消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