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随心瞥见榻上果然放着锦被,这才转过脸,兀自撩起帐子躺下去。片刻响起衣料了声,烛火被萧戎吹熄,屋子里只剩了月光。
他却没回美人榻,而是走到床边,立了半会儿,才道:“随心,童言无忌,他不是故意冲撞你,你别放在心上。”手摸索着进了帐子,轻轻拉住她的手。
他像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了:“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眼睛酸得厉害,明明他看不见,还是自己摇着头,“你没错。”
“你今日还说我说谎,怎么现在又自己说起谎话来了。”他哑着嗓子笑了笑,“随心,我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你不理我,不和我说话,不许我碰你。你就像只小刺猬,浑身都是刺,可这些刺都是冲着我来的。”
“我一头雾水,只想着是不是自己粗心大意,哪里让你受了委屈。可我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心。”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散,“你一定要离开我,才会开心吗?”
离开他会开心吗?
不,不。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只为了他,活下去是为了他,让自己变得更好是为了他,那么拼命那么努力都是为了他。在他身边,让最好的自己在他身边……这几乎是她唯一的信念。
就连那两年,如果不是忘了他,她或许根本活不下去。
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也有着一半他的血,他死死纠缠着她,深入骨血,没了他,怎么会开心。
可不会开心,至少也不会伤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仿佛飘在云端:“是。”
握住她的那只大手僵住,忽地松开,一点点往外抽。她闭上眼,酸涩的东西终于化成泪水流了出来,爬过肌肤,痒痒麻麻。倏然手上一重,她睁开眼,偏头去看。
他竟然又牵住了她。
“那除了对不起,”他低低说,“我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直在她耳朵里响来响去,她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只是睁开眼,太阳光柔柔地落在帐幔上,透出些安逸祥和。
外头婢女听见动静,问了一声,确认她醒了之后忙进来服侍。孟随心借着婢女的力气坐起来,还在那儿晃神,耳边一声“咦”,顺着婢女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拿到眼跟前摊开手,是一支钗子。取的是玉茗花的样子,繁复精巧,颜色相宜,婢女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钗子!”孟随心抿了抿唇,转手递给婢女。
洗漱过后坐到妆台前,婢女讨好道:“姑娘可要戴这支钗子?若是今上见了,一定欢喜。”
她垂眸:“收起来吧。”
婢女不解,然而孟随心神色冷淡,也不敢再多言。
刚刚装扮好,外头有人来传话:“玉妃娘娘请孟姑娘到永安宫说话。”来的人竟是清荷。她还是一身宫婢的装扮,看样子是准备在孟随心面前一直瞒下去了。
孟随心唤她进来,问道:“玉妃做什么要见我?”
清荷面上并无异色,然而眼里忍不住露出一丝讥嘲:“说是昨日在御花园中,大皇子有做的不妥的地方,玉妃请姑娘前去,向姑娘赔罪。”
“我怎么当得起,”孟随心摆手,“你去回玉妃娘娘,大皇子并无不妥的地方,是我不懂规矩,改日当向娘娘请罪。”真心要赔罪,自当孟卿玉亲自前来,怎地还让人唤了她去?真是可笑。
清荷面露苦色,左右瞧了瞧,靠近孟随心,小声道:“姑娘还是去罢,玉妃娘娘深得圣宠,生的又是今上唯一的皇嗣,可得罪不得。”
孟随心淡淡一笑:“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了,于美人但且照我的话去回吧。”
于清荷一惊:“姑娘……”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孟随心笑笑,“于美人不必尴尬,也不用担心,这事是我自己撞破的,他怪不了别人。”
于清荷神色一黯,片刻僵笑道:“我明白……”她虽没有什么大的名分,但无论如何也是个美人,在后宫之中有品级,却为了安抚一个从宫外接来的姑娘,装扮成婢女,低眉顺目,说起来不是不心酸的。
就连如今,那姑娘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心里也要惊一惊,生怕惹得萧戎发怒……眨了眨眼,不想在孟随心面前哭出来,忍着哭意道:“那我就去向玉妃娘娘回话吧,但还请孟姑娘小心些,毕竟宫中不比外头,若是得罪了贵人,即便有今上护着,也怕难免会让姑娘受委屈。”
她说得真心实意,孟随心自然领情:“多谢美人。”
于清荷勾了勾唇,这次没有行礼,转身回永安宫去了。
不过多时,绣娘捧着缎子来让她挑花色,她没事做,索性认认真真地一样样看过来。等挑完了她的,绣娘又问给孩子准备的,孟随心此时来了兴趣,将小孩子要用的东西仔细问过来。
难得她开心了些,侍奉的宫婢自然欢喜,在一旁不时搭几句话。到最后孟随心干脆让绣娘到景明殿里来绣,自个儿坐在一旁看着。她本来想亲自动手的,但绣娘说怀孩子的女人不要轻易动针线,一是怕伤了手,二是怕伤了眼睛,只得作罢。
绣娘是做惯了的,飞针走线,像是练就了绝世神功,足让人眼花缭乱。小孩子的衣裳布料柔软,花样也不要太复杂,所以绣得很快。等到萧戎从御书房回来的时候,一件小小的衫子做好,绣娘正交到孟随心手里。
她神色暖暖的,没有平日里那样的寒霜,眉眼微微垂着,嘴角挂着微笑。一双凤眼仔细瞧着上头的花样子,细白的手指一下下摸着略粗的纹路,像是已经看到了白白嫩嫩的小孩子。
他脚下顿住,立在远处便看痴了。心尖上麻酥酥的,这幅场景他曾经幻想过,本来他早就可以实现了的……如果不是叶元夏,如果不是萧楠的出生,或许……他不会失去她?
“今上!”还是宫婢眼尖,先发现了他,一声惊呼,又闹得满屋子的人请安。
他抬抬手:“都起来吧。”
孟随心头都没抬,顾自与绣娘道:“这个颜色很好,男女相宜,要是做好了,就都先送来给我瞧一瞧。”
“是。”绣娘应下。
萧戎慢步走过来,手一伸,绣娘一愣,转而将小衫子呈给他。他看了一会儿,也说:“颜色确实好。”在孟随心身边坐下,眸光落在她肚子上,变得软软的,好像是温柔的光。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雾蒙蒙的,看得萧戎一笑。手里仍捏着小孩子的衣裳,扬眉对宫人道:“都下去吧。”转瞬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郭济捧着本册子,垂首立在不远处。
萧戎扬了扬下颌,郭济走近将册子呈上,等他拿走后亦是躬身退下。萧戎将册子搁在孟随心腿上,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一边问:“这是什么?”一边伸手去揭开,待到看清上头的字时却是愣住。
半晌轻笑一声,“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宫中妃嫔品级册子,还有历代来的特定封字……他笑问:“你喜欢哪个?”
这是……任君挑选?
她神色淡淡的:“一个都不喜欢。”将册子阖上,随手丢开。
萧戎一怔,抿了抿唇,道:“再过五六个月,孩子便要出来了。你不想要我给的东西,我明白,但总该想想孩子。唯有一宫之主才能亲自抚养皇嗣,你难道想刚生下来,就与孩子分开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