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许老师自从来了这里，虽然表面上泰然自若，一派为人师表的得体举止，但心里究竟有多恨我，才能每天晚上点着煤油灯坐在小课桌前恶狠狠地写我名字恨不能将那层纸都写破。

这么一想，我顿感心下一片冰凉，迅速地丢开单线本，冲到昨晚睡过的那张大炕上翻找。找了很久，我的额头都微微有些汗流下，还是没有找到许佑安枕边有什么布偶小人。

我想，他一定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要拿出写着我名字的小人用针狠狠地扎一番，说不定是因为知道我要来，早有准备将布偶小人藏起来了。

我很了解许佑安的个性，他对于那天晚上自己失控的行为一定格外懊恼，于是因此迁怒于我，对我倍加怨恨。

我跌坐在炕头，无力地看着被自己翻乱的被褥，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我能成功说服许佑安和我一起回去，从此我们就各不相欠。我对着头顶上的灯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的闲事。

抱持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一直到许佑安下课回到小平房来找我，我都保持着狼狈地坐在炕头的姿势没有动弹过。

他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孩子们正为你准备篝火晚会呢，出来看看吧。”

我一扭头躲过他的魔掌，背过身去独自生着闷气。

许佑安倒挺自在，直接坐到我旁边来，恬不知耻地凑过脸来对我说，“还在为刚才上课的事内疚呢？”见我不理他，还怡然自得地接着说，“这不赖你，他们刚刚认全英文字母，那首歌对他们来说，有点难了……”

我仍旧铁了心不搭理他，于是佯装望起窗外的风景。

从许佑安的小平房向外望去，能看见不远处几个孩子们在捡着柴火，然后将它们堆成一堆，我猜这是在为晚上的篝火晚会做准备。

许佑安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然然……”他没接着往下说，我听出来他的嗓音有一点沙哑。恐怕是高负荷的教师工作严重影响了他的声线。

不过我绝对不是在同情他。为了表示我非但不同情他，还依旧鄙视他，我干脆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去，丝毫不理会他在后面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走到户外来。

我走向小朋友们，他们看见我，纷纷停下了手里拾柴的动作，以九十度鞠躬叫了一声“毕老师好”，我非常友善地拍了拍其中一个小朋友的后背。

他纤弱的脊背令我感到格外讶异。讶异当中还带着点辛酸。这么细的胳膊腿，是如何支撑山区里的孩子每天走上好几里路来上学的。可是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对命运的埋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于是连忙蹲下身来，假装将地上的柴火堆得更紧凑一些。

这时候一个小姑娘走到我身边，她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领巾。我发现所有的孩子里只有她脖子上有红领巾，于是扬起头来笑着问她，“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红领巾？”

小女孩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是脸上的自豪却是任何一种方言形容起来都共通的，“这是我期末考试得第一的奖励。”

我蹲在地上琢磨了半天才完全领悟了她的意思。记得小时候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带红领巾，因为我总是忘记，走到学校门口才想起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往校门里面走。

每每被班里的值周生查出来，班主任老师还要为此冠上个“有损班集体荣誉”的骂名勒令我到楼道里罚站一个课间。

天知道我有多少大好青春的光阴全部贡献给了昏暗的楼道。

幸而那时候林蔚总是自觉主动地站到我旁边陪我罚站，趁班主任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和我聊天解闷。

对我来说像噩梦一样的红领巾之于山区里这些孩子，却是最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我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来这里之前没能翻箱倒柜找出我的红领巾，带到这里就是多一份喜悦。

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于是挣扎着站起身来。可能是蹲的时间太长，又可能是山区氧气稀薄，猛地一起身，我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将我扶住，一只有力的手掌轻轻揽住我的腰，这只手的主人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响在我耳边。

“小心点……”许佑安说。

我连忙打掉了他揽在我腰上的手，回身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许佑安没有再和我说话，而是和同学们一起搭起篝火。

虽然我很不满意许佑安的在场，但是不得不说有他的存在令准备工作进展的很快。篝火完全搭起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只是抬眼可以望见山的尽头翻涌着猩红色的落日余晖。

这时候几个乡亲也走过来了，其中还有下午见过的吴老师。

许佑安说了一句“人都到齐了”就作势要将篝火点燃，我慌忙制止住他说，“不是篝火晚会么，这还一点都不晚呢。”

许佑安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毕老师，你能不能有点思想觉悟，同学们家都离得很远，真等太阳下山陪你玩尽兴了再回家天都要亮了。”说完他还不忘补一句，“意思意思就完了，你别那么较真。”

我被许佑安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但也不好发作，毕竟他说的句句在理，我讪讪地躲到一边去，等着他将手里的火柴丢下去。

篝火点了很多次才最终燃透，火苗一下一下蹿起来，将尚未黯淡的天空染红。同学们仍旧很老实地站在原地，只有瞳孔里倒映出的火舌闪烁才能显出他们的兴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