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去北方时是11月底。天雨且冷。那是一把红绿相间花纹很大的伞:买伞的时候我说我喜欢这种大起大落大红大绿的伞。在北方的11月,这样的伞使人若有所思。可是伞终于是丢了,在一个傍晚,一个细细的雨丝布满了大街小巷也布满了眼帘的时候,被我忘在了一个电话亭里。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

北方的路是苍白的,在低矮的天空下面,树木突兀地支撑着站立在道路的两旁,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恶梦般布满老茧。雾,很冷,象雨。雨中的树干是黑色的,这种树干黑得让人分外绝望。我躲在宾馆的暖气里,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打电话。来北方的目的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剩下的是一个没有目的的异乡人,在异乡之地毫无理由地存在着。一次目的感很强的旅行会突然间失去理由,突然令人不知所措。我犹豫着去哪里,一个上午就这样犹豫掉了,其实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现在身外的目的地消失了,我被迫回到自己,被迫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可是我却不能把自己当成目的,当成目的地,我只能将自己当成去目的地的工具,我的身体只能是我的工具,当我失去了目标我的这副工具就显得六神无主了。我对着自己看来看去,我的身体在北方的空气中无比僵硬。为什么我不能和自己安祥地呆在一起?为什么我只是认为旅行着、运动着才有意义?

常常我看到我的身体,它在这个世界瘦削地疲倦地走着,在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总是好像要奔向某个目的地。我知道它没有最终的目的,那个最终的目的地只是一只黑色的四方盒子而已。但我不能告诉它,我不能让它停下来。我的身体,就像大地不能没有植物一样它不能没有理想。

你看我现在,在北方的一个宾馆里,我是突然地陷入一种慌张之中的,我失去外在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如何安妥我的身体,如何与它深切地相守在一起。

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寂寞地厮守在一起。但是我们是不合谐两个人。

一个和家人居住在一起的人如果远行,他一走出那个家门,他的家就变成了一个期待结构,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因为他的远行而改变了:他经常坐的那张椅子,在家人吃饭的时候依然被想象中的他占据着,其他人是不会坐到那张椅子上去的,这张椅子就象他依然在场一样地属于他,家人对他的想象使他成了不在场的在场者,这张空着的椅子就是对他的期待。他在家的证明比比皆是,一个偶然的电话铃声会牵动家人的心:她在想是不是他从远方打回来的?

一个独身的人远行归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1997年的11月我已经结婚了,但是我没有家。没有人等待我,远方的我也没有可以思念的人,我对那个“家”的思念是抽象的,是对物的思念:对家具、墙壁、书桌……这些东西之所以进入我的思念,只是因为我用它们,用得久了,熟悉了,我抚摸它们,依靠它们,和它们朝夕相处,在它们身上有我的印迹,与它们在一起我觉得安全,没有和陌生的事物在一起时的那种动摇感,打开书桌的抽屉,我可以预料哪一本书会在抽屉中展现出来,打开热水器的笼头知道它的水温正是我所需要的,不会很烫,也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了。我熟悉它们。我对熟悉的事物的这种感觉就是思念。

现在我再次回想我来北方的目的,1997年的11月,这个时候所有的火车上都在流行陈明的《快乐老家》。陈明说:“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也许在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到达。”对于这段歌词,我是事后年,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才听懂了,“跟我走吧”――请相信我,和我一起走;“天亮就出发”,――让我们早些,再早些出发;“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再穿过一条河流就能到达了,快乐老家近在咫尺。好了,让我们行动吧,我对我的身体说。

91年的时候,我非常喜欢旅行。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它的魅力超过了“远方”,远方――我不知道的地方,召唤着我。去远方,去看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自然、陌生的人们以及陌生的生活方式,一片好山好水,一座充满传说和幻想的城市,另一些和我们不同的人们,多好啊,去一个陌生的异地,在一个没有熟人、单位、领导、工资、房子、职称的地方,自己对于那个地方完全是陌生的,自己对于那个地方的人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和那个在家里天天到菜场买菜的人,那个一大早匆匆爬起来上班的人,那个一分钱也要掂着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去远方,去旅游,我们其实是和这个陌生人──我们自己的陌生人约会,它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老朋友,是我们幻想中的亲人,是我们脑海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我们常常思念它,想念它,可是在平常的庸常的生活中我们无法见到它,现在我们去远方,我们和这个陌生人约会,在一个神奇的异地我们去见这个人。在远方我们尽情地挥霍时间,挥霍想象,挥霍金钱,在远方与我们的“陌生人”约会时我们一掷千金,这是我们在远方为我们的浪漫、激情所用的定金。因此旅游应该有一个更为本质的定义:日常生活的中断与出离;自己的陌生化。

让自己成为一个陌生人,让自己从日日相见的我们的朋友、天天照面的同事中间消失。因为天天见面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存在习以为常,他们已经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然而现在我们从他们身边抽身离去,我们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这时我们的朋友开始思念我们,他们突然意识到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变得重要起来。因为我们的突然缺席,因为我们的不在场,我们的朋友反而感到了我们的在场,我们成了他们中间不在场的在场者,我们的朋友不再把我们看成是那个天天出现的毫无新意的人,他们开始回忆我们在场的情景,开始想象我们在远方有一次美丽的恋情,一个浪漫的故事,在远方的我们被我们的朋友思念着(一次异地之旅就这样使我们成了一个重要的人,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想象着、我们一下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人,成了世界上最被人羡慕的人,我们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在办公室里谈论我们,我们的故事象玫瑰花一样开满了办公室,甚至开到了朋友的梦里。

91年的时候,我到处跑,试图把整个中国跑遍,然后就绝望地回家,在家乡终老,那个时候我想大学毕业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我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反对这个命运,1991年的时候我试图将我的一生,一生中对远方的渴望都用完。

1991年的时候,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大地上行走啊!直到现在有些地方我都不敢再去,我害怕当时的感觉,害怕那种一去不回的冲动再次击中我。那时候我想再也用不着回去了,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张自由的通行证,它让我们在大地上自由地来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可以在大地上任意地迁徙,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之地。(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女配她天生好命命之奇书重生之为妇不仁弥天记农家娘子美又娇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至高降临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恣意风流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
相关阅读
欢喜田园:神医相公别太坏!金玉满家妈咪,伦家很帅哦!佛罗伦萨不晴天第一世子妃盛世嫡女传女主天下:睿敏皇贵妃莫名其妙吃货穿越记疼爱残弱夫君:庶女狂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