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今个儿的场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这番话出自三爷邱天武之口,就显得格外不寻常了。
三爷话音儿一落,就规规矩矩地立在屋子中间,目光直视着大老爷,好像是在等待大老爷点头。不仅是三爷,刚回过神来的大太太也是一脸期盼地望过来,见大老爷一言不发,不由攥紧了手心,小心地陪笑道:“老爷您看,我们武儿多么懂事,多么上进啊。”
大老爷愣了下,攸地皱起眉头来,像是在审视眼前这个他实在看不明白的儿子,心里连连喊着:这人真是我那个从来就不叫人省心的兔崽子?
老太君瞥见大老爷傻愣的模样儿,却在一旁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难得武儿有这份心思,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毕竟是自个儿的嫡亲孙子,虽然平日里胡闹了些,老人家终是心疼的。今个儿又难得这个孙儿能够大彻大悟,愿意痛改前非,她老人家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容大老爷说出半个“不”字来,叫孙儿失望了去?
“谢老太君成全,”大老爷傻愣的时候,三爷可不傻,他一见老太君帮衬,立马就眉开眼笑地应了声。末了,又态度诚恳地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以后绝对不会再干那些浑事儿了,请父亲放心。”
“呵呵,这才对嘛。”老太君见孙儿长大了,懂事了,说的话儿都是那般动听了,那脸上的皱纹儿都好像抚平了好些,心情极好。
大老爷来不及发表言论,已经在这祖孙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中陷入被动。转眼看到老太君难得笑得开怀,大老爷也不忍出言破坏这难得的和气,而且他现在再看这个最爱惹是生非的儿子也不知怎地,感觉也不那么碍眼,那么烦心了,想到邱天武毕竟是嫡出,日后的担子还是要落在他的肩膀上的,所以略一沉吟之后,大老爷终是松了口:“既然如此,那就……再看你表现吧。”
“谢父亲。”三爷激动地行了一礼。大太太紧锁的眉心随着舒心的微笑渐渐平复,好像连日来的愁云阴霾一一给人拨开了。屋里杵着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人精的,见状后赶紧帮衬着大团圆,那说词一套一套的,仿佛早就打好了草稿似的。
苏雯伊听了不觉失笑,能混到主子身边当奴才的,果然阿谀奉承的功夫了得!
就在一屋子人其乐融融的时刻,四爷邱天文和四奶奶刘氏不约而同地转过眼来,仅仅对看了一眼,随后也加入了客套寒暄的大流,
表面上看,是很和谐很欢乐的一个上午!
出了永福堂,四爷和四奶奶早早就离开了。二爷和二奶奶刚出了院子,便有大太太的丫鬟春兰出来福身请安,说是大太太请二爷去耳房说一会话儿。二爷略一迟疑,还是随春兰重新返回,只吩咐青莲好生照顾二奶奶。紫萱是伺候二爷的奴婢,虽然没有进屋,却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
趁着众人打诨的空挡儿,三爷邱天武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凑了过来,杵在二爷轿子停落处,目光却直视着正往轿子这边走来的二奶奶,并用手遮住嘴唇作喇叭形状,小声说道:“二嫂,我可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苏雯伊正准备上轿,见三爷在轿子旁边立着,不免微微蹙眉,待走得近了,随口回道:“谢我做什么?三爷的福分是三爷自个儿争取来的。”
“那可不是,”瞅瞅四下没有外人,三爷便一手撑着轿子,身子微微倾斜着,没个正经的站相儿。顿了顿,只见他的眼底攸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懒散,道:“我都是按着二嫂的法子做的呢,我就觉得二嫂的话最有道理了。”
苏雯伊摇头失笑,感觉他那模样儿像是在伸手问她要糖的孩子,因为听了她的话所以找她讨赏。可是他怎么不想想,这最后得利的人又是哪个?
“能帮衬便帮衬一把,不过还得靠三爷自个儿懂得惜福才是。”丢下这一句话儿,苏雯伊也不理会邱天武的反应,一旁的青莲撩起了帘子后,便径自上了轿子。
惜福,很简单的两个字,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就在那门帘儿迅速遮掩那张精致容颜的一瞬间,轿子外面的邱天武忽然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苏雯伊一愣,实在不明白三爷此话是何意?他要证明什么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就在她低头沉思的一刹那,抬轿子的婆子已然起身,随着二爷步行过来,前呼后拥地好像正在给二爷说些什么,只是这几个婆子笑得谄媚,那二爷却好似一块表情凝住的大冰块儿,任他旁边的唾沫星子漫天飞舞,他的脸部表情却是纹丝不动。
直到眼瞅到轿门两旁的青莲和三爷不知为何地使劲拿眼瞪对方,二爷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玩味。但玩味过后,便是疾风骤雨来袭前的征兆……
如果没有推理出错,那轿帘子里面应该坐着他的媳妇儿吧!
“三弟怎么还没回去?”二爷邱天恒迈着踱方步看似悠闲地走过来,只是被他碰触过的空气仿佛是给一块冷冰擦拭过,生起丝丝的寒气。
青莲心中大惊,对这个三爷恨得直跺脚儿,生怕二爷又像上次那般对二奶奶有所误会,连忙应道:“三爷说,他要在这儿等二爷……”嘴里说着流畅的谎话儿,青莲心里却是怦怦跳的厉害,不敢抬头看二爷,却不由往旁儿瞅了一眼,“三爷有话要说。”
青莲倒是圆满了,可是三爷却傻了眼,他有什么话儿要跟二哥说的?还好他脑子不算笨,立刻就会意到青莲对他的警惕和敌意是为哪般了,不由笑了笑,“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儿。”
这调调听来有些轻浮,却是三爷最惯常使用的遮面术。青莲刷地红了脸颊,抬轿子的婆子却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含笑不语,只在一旁看笑话儿。
“青莲,不得放肆。”轿子里面忽而传来一声厉喝,不等青莲作出反应,又一声稍显虚弱的声音传出:“我身子有些不适,三爷的事儿还是等二爷得闲了再说吧。”
“二嫂——”三爷看了紧闭的轿帘子一眼,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二嫂的暗示语言,要他在二爷在悦心阁的时候来找她,于是邱天武一语双关地答道:“既然如此,那有劳二嫂好好劝劝我那二哥。”
说完,还有意瞟了一眼站在一旁,屹立不动的二爷。邱天恒眸子沉沉,却只在扫了一眼紧闭的轿帘子后,也冷冷笑了下,道:“不过一副棋子罢了,瞧把三弟急的,竟然还来求你二嫂帮衬了。”
一句话,彻底解了惑。
当然了,邱天恒这番话是说给外人听的,所以是给那些明着暗着的人解惑的,省的这些个长舌头的胡乱揣测,传出不堪入耳的言论来。
三爷挑挑眉,他就知道以二哥的智慧,定能化险为夷的,“那好,我明个儿就去二哥那里,咱们再战三百回合!若是我输了,那副和田暖玉棋子就赠送给二哥好了。”
说着,竟然意气风发一般地转身便走,落下众人面面相觑。三爷竟跟二爷下战书了?
不过,这一下子,众人倒是毫不怀疑,三爷是为了一副和田暖玉棋子的事儿折腾了,于是也就淡了传播八卦的兴趣。
只是,没有人发现,站在一棵被修剪整齐的木槿灌丛后面的春兰,在看到青莲和三爷眉来眼去的那一瞬间,木槿枝已经被折断了十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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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就没话儿要问?”苏雯伊静静坐在邱天恒的身旁,微微低着眉眼。轿子一颠一颠的,却丝毫不影响她和二爷之间保持得刚刚好的距离。
“问什么?”邱天恒有些意外她的冷静。
“不问问三爷都和妾说了些什么?”苏雯伊依旧一声淡然,连说话儿的声音也是那么平静无波澜,倒叫邱天恒见了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当时忍耐住了,却毫不掩饰她能轻易影响他的心境。而他,似乎纳多少妾,晚上唤了谁去伺候,这些行为动作都影响不了这个妻子!
妻子嫉妒有驳于女德,可是妻子完全不妒忌,反倒令他心生挫败感,她怎么就能如此淡定呢?
苏雯伊可不知道邱天恒此时此刻的心思,只想把眼前的事儿说明了,挑开不必要的误会,“三爷不是为了棋子的事,”这个开头很自然地就吸引了邱天恒的注意,苏雯伊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继续道:“三爷希望我们能帮助他……对抗四爷!”
后面的四个字,苏雯伊说得有些艰难,毕竟这话儿是有些挑拨他们兄弟的。
不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加上今个儿在永福堂里的唇舌之争,相信以二爷的敏锐,不会发现不了一丝端倪吧?苏雯伊只是借着三爷之口,把二爷的思想往她想要的方向拉扯一下罢了。
“我们?”好半响,二爷语带笑意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似乎“我们”这个词对他而言十分新鲜!
“按照三爷的意思……妾就简单地说下吧。二爷是三爷的兄长,自然很清楚三爷的斤两了,生意上的事儿三爷一个人是应付不来的,所以他希望有个体己的人能帮衬他一把,而二爷您这个亲哥哥就是他最值得信赖的靠山。至于妾……”苏雯伊微微拖了一下尾音,蹙起眉来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着,“妾能做什么,妾自个儿也不清楚。不过,如果能为二爷出一分力,妾是在所不辞的。”
“这就怪了,三爷为何不与我来说,却要借你之口?”
苏雯伊暗自冷冷一笑,“还不是因为上次的事儿,怕您给一言回绝了。”随后,苏雯伊微微抬起脸,“看不出三爷在对待大事上还是很谨慎的,知道先来讨讨口气。”
“我是那般无理的人吗?”邱天恒微微一笑,喃喃自语道。苏雯伊这番说辞倒是与大太太的相求不谋而合,所以邱天恒是信了的。只是心里隐隐有个结解不开:三弟邱天武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得不说,邱天武的办事效率空前的高,掌灯时分就带着贴身小厮小木子来到悦心阁了。小木子手里捧着一个一尺来宽,约四寸高的棋盘,随着三爷高调入内。
“二哥,我可是应约来了,今个儿非得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三爷邱天武豪迈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悦心阁,紫萱和紫蝶连忙出来相迎,“三爷来的可巧了,二爷正在屋里歇着呢。”
“那可正好了。”
从前这位三爷惫赖贪玩,不喜读书,唯独钟情这黑白分明的围棋,视棋如宝。上次要不是为了赶功课交差,加上原本就输了那盘棋,他哪里肯痛心割爱了?不过,瞧三爷今个儿的气势,想来三爷回去后是苦心钻研了一番才敢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挑战二爷的了!
虽然紫萱和紫蝶都不看好这位三爷,但应有的礼数却不敢怠慢了。直到打点好了一切,才支走了所有的丫鬟,和三爷的小厮小木子安静地守候在院外,屋里只留下三爷和二爷对决,当然还有一位公正的裁判员二奶奶。
下人们一散,屋里一下子就静了。
随着三爷的手轻轻启开面前的看似普通的棋盘,二爷的眼里不由闪过一丝讶异——这真是他那个三弟吗?曾几何时,这个唯一单纯的弟弟也长了这种心思?
难道住在这种大宅子里的人,终究逃不过你死我活,尔虞尔诈的命运吗?
邱天武自顾着低头取账本,丝毫没有注意到二爷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往日,“二哥,这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钱掌柜那儿寻来的。”说着,便把暗藏在棋盘里的账本一一取出来,摞起来足有半尺来高了。
“钱掌柜?”二爷愣了下,问道。坐在一旁的苏雯伊听了也是一凛,却没开口打断邱天武继续说下去。
“是啊,钱掌柜那儿的账本基本都是店铺的日常生意,但他之前也帮着父亲管过账,所以也经手了不少的其他账务。这些都是留底的,他让我先拿去看看。”
“你是说,是钱掌柜叫你这么做的?”
邱天武很坦然地点点头,忽而发觉二哥的眼里有了一丝不明的笑意,却是他极少见到的温和微笑。
钱掌柜可以说是大老爷的生死之交,对邱家几个子嗣也是视同己出的看待,现如今三爷出了这等子岔子,他完全能感受到大老爷对三爷的心灰意冷。可是,钱掌柜听三爷说自个儿是被冤枉的,大太太也暗中求助过他,这让钱掌柜又不免起了一丝怀疑,可惜钱掌柜却无力相助,心里不免愧疚。
不管三爷说的是不是实话儿,钱掌柜这么做也是图个心安。
“可是,这能查出什么?”三爷交出厚厚的一叠账本后,将双手一摊,耸肩问道。
“既然你说没拿过那三千两银子,那么这个钱自有一个归处才是。否则,怎会叫父亲从账本上查出错儿来?”
二爷也皱起眉来,这件事不得不说相当棘手。邱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就说这些年来的生意吧,大大小小的账本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看完,这要从哪里查起?可以说,这是一件相当庞大的审核工程!
难怪连他们的启蒙老师钱掌柜都束手无策了!
苏雯伊趁着三爷和二爷聊天的空儿,也信手拿起一本账册翻开来瞧。
当年学财会的时候,私下都流行着两句话:会做账不算本事,因为学校教出来的会做账的学生一抓一大把;会做假账才算本事,试问哪家公司敢说自个儿的账本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猫腻的?曾经有个老总酒后吐真言,就说天朝的税赋实在太沉重,若是大大小小各个名目的税都一一缴清,他恐怕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了。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说明了一个现状:那就是既然有所需求,就会有市场!
所以,懂得如何为公司“省钱”,又不容易被监管部门查出来,而且乖乖听话的人才,才是公司青睐的!
如若不然,苏雯伊当初也不会被财务总监看中,重点培养了!
不过,把你拉上贼船的不一定会让你分享胜利的成果,大多数情况下只会让你沦为替罪的羔羊,而上位者则踩着你的肩膀眉笑颜开地数钞票,岂会真如当初承诺的那般好?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有毒牛奶事件了……
苏雯伊仰天长叹,她或许能想象的到,在她“死亡”之后,媒体会用多大的标题醒目的写着:“XXX公司财务丑闻曝光,即将升任财务部部长的苏雯伊畏罪自杀”。
瞧瞧,这就是现实,多么可笑,多么讽刺的现实!
最初是信手翻阅,翻着翻着,苏雯伊的手不由越翻越快,眉心也渐渐蹙了起来,心道:这帐册是怎么回事儿?
“伊儿,你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