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和紫衣见状，一个匆匆递过水杯来漱口，一个赶紧取了蜜饯儿塞了一大块在二少奶奶嘴里。

苏雯伊汲取着蜜饯儿的甜味，与嘴里的苦涩对抗着，眉心紧蹙，手心也捏成拳头状了，好半响好半响才勉强压下那股中药味儿。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只见青莲和紫衣的神色好像比自个儿还痛苦，不由微微一笑。

这时，门帘忽然挑开了，一个小丫鬟传话说，何姑娘来访。

苏雯伊诧异了下，“何满月？”说话的同时，眸子不由朝漆盘瞅了瞅，然后一脸狐疑地看向青莲。

青莲倒是心有灵犀，忙摆手道：“今个儿不是何姑娘为二少奶奶看的病，二少奶奶当时昏倒了，是二爷把二少奶奶抱进屋里，然后找来的大夫。”末了，还不忘赞一句，“听紫萱说还是一位医官呢。”

“是吴医正，几年前，告老还乡后，就住在了江陵。”紫衣简单介绍了一番。

苏雯伊愣了下，心想，邱二爷的面子果然大呀！

请的大夫居然还是宫里的医正大人。

只是，这个退休的医正大人，开的药未免也太难以下咽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二少奶奶，何姑娘还在屋外候着呢，您看要不先打发她回去？”青莲见二少奶奶出神，以为她不想见客，便想叫人支走。

“让何姑娘进来吧。”苏雯伊想了想，叫住了转身离去的青莲。

青莲迟疑了下，却还是顺从地答应了。

很快，她的身后就带来了笑意盈盈的何满月。刚一踏进屋子，何满月脸上的笑容忽然一窒，鼻子嗅了嗅，问道：“咦？二少奶奶怎么……是身子不适吗？我来的好像不是个时候呢。”

说着，忙加快了脚步走过来，忧心忡忡地立在床边，抬手就要诊脉。

“也没什么大碍，老毛病犯了，吃了药好多了。坐吧！”苏雯伊不着痕迹地抽开手，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瞧二爷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外人知道她昏厥的事，她便只好附和他了。

同时，让紫衣搬来一个绣墩，请何满月入座。

何满月坐下后，又说：“上次为二少奶奶把脉时，满月就觉着二少奶奶身子骨极弱，平日里该好好调养一下才是，而且最忌讳的就是劳累过度，二少奶奶一定要保重身子啊。”

苏雯伊倚靠在床头，身上已经披上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听了何满月的话后，淡淡一笑道：“早就想和姑娘说声谢谢的，只是一直找不着机会，上次桃花林偶遇，我竟不识得姑娘，错过了一次机会。呵呵，我还一直琢磨着如何请姑娘过来坐坐，好好酬谢下姑娘呢，却也知道姑娘是个大忙人，老太君又离不得，这就耽搁至今了。”

虽然何满月没能救回原主，但苏雯伊没有忘记，她教训赵嬷嬷那一回，何满月可是暗中出过力的。就冲这一点，她说声谢谢也应该。

“二少奶奶说这话倒让满月忐忑了，”何满月微微垂下眼，双手拘谨地握在一处：“我们何家祖上三代都是保和堂的郎中，唯独到了满月父亲这一代没出个男丁，倒是让满月从小跟着胡乱学了点皮毛。今次有机会帮上二少奶奶的忙，说起来那还是满月的福气呢，二少奶奶休要再提酬谢的话儿。”

苏雯伊笑了笑，转头吩咐青莲道：“去把我那箱子里的一匹蓝色印花布拿来。”

看见青莲身动了，苏雯伊又笑望着何满月道：“相助之恩没齿难忘，对姑娘来说是小事情，那是姑娘心怀慈悲，我岂能因为姑娘的仁慈之心而忘了姑娘的好？我嫁过来不久，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儿，这匹蓝印花布原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还算精致，我看着也挺喜欢的，就赠送给姑娘，希望姑娘不要嫌弃了。以后，如果姑娘不忙，就常来走动走动，也好互相解个闷。”

何满月听了，连忙欠身：“二少奶奶严重了，这怎么使得？”

“有何使得使不得的？若是姑娘不嫌弃，尊我一声姐姐，我把姑娘当做妹妹看待岂不更好？”

“叫我满月就好。”何满月也没想到二少奶奶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儿来，慌忙站起来，垂下眼睛：“二少奶奶身份矜贵，满月哪里配和二少奶奶以姐妹相称？这，这，实在不合规矩，满月不敢逾越了。”

苏雯伊感觉这个何满月说话极为小心谨慎，于是也就失去了继续和她攀交情的兴趣，稍稍坐直了身子，客套了一番道：“既然姑娘不愿，我也不勉强了，不过我这话儿说出去了，也不会再收回，以后还是会把姑娘当亲妹子亲近的。”

何满月微笑道：“承蒙二少奶奶抬爱，满月也会把二少奶奶记在心里的。这府中多了一个比姐姐还亲近的二少奶奶，满月以后来回走动倒是不觉孤单了。”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只是谁的笑意都没到达眼底。

青莲取了蓝印花布过来，说是一匹其实就是那么一卷儿，刚够做一身衣裳而已。何满月也会看人脸色，知道再推托反倒显得生分造作了，也就顺了苏雯伊的意思收下了礼物，只是触手竟是一惊。想不到苏雯伊出手这么大方，竟然送了有价无市的云锦给她，心头大喜，看向苏雯伊的眼神不由热烈了几分。

“如此一来，倒像是满月特意来讨二少奶奶好处的了。”语毕，倒是真心笑开了。

苏雯伊故意嗔道：“小丫头口齿伶俐的很，来走动一下而已，莫非非得有重要的事情才能过门一趟不成？”

“怎地叫我小丫头，二少奶奶也比我大不到哪儿去吧？”何满月放下包好的礼物，顺势又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左右瞅了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儿。

苏雯伊心思缜密，立刻会意到何满月此番前来不会是寻常的走动，当下装作无意识地吩咐紫衣去厨房准备一些吃食，又用眼色示意青莲把不相干的人等支走，不许靠近上房。

待人走干净了，苏雯伊又顿了半刻，才缓缓道：“这里没人，若是妹妹有什么话儿要对我说的，尽管开口便是了。”

何满月谨慎地瞅了瞅四周，确定没人会偷听了，这才凑近身子，耳语了一番。

听着听着，苏雯伊的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转了下眼，喃喃道：“你这话儿可当真？”

何满月不动声色地又瞅了瞅门口，靠近苏雯伊低声道：“我这次抽空儿过来，一来是看看二少奶奶有什么需要满月的地方，二来也是想给二少奶奶提个醒儿，二少奶奶人这么好，大太太这回做的太绝了，要知道，咱们女子嫁了人却不能行回门礼，是会被世人笑话的。若是这样下去，二少奶奶以后还怎么做人？依我看，邱家八成是想给二爷另外说亲，少不得私下会动些手脚。”

三日回门早就过了，不过，这里倒是还有足月回门的规矩。

眼瞅着就是月底的事儿，没几天了，大太太却不让二爷和她回门？

“这消息……准吗？”苏雯伊疑惑问道。就算大太太心里这么想过，也不至于要人尽皆知吧？

何满月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似的，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俯身凑上前，小声道：“是我亲耳听到大太太和老太君说的。”

这么说，连老太君都知道了？知道了也没有反对？

“为什么呀？”苏雯伊皱眉，更加疑惑了。

虽然知道邱家不喜这门亲事，但回门礼节不仅是新嫁娘的脸面，也是新郎的脸面不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觉得老太君挺和蔼讲理的呀，至少是真心疼爱两个嫡孙的。没道理，会故意为难二爷，让他脸上无光啊！

何满月摇摇头，只说，“依稀听到大太太说，府里要来什么人吧。”还略带同情地看了苏雯伊一眼，说了一句让人遐想翩翩的话，“似乎是个女人，还跟二爷有关。”

苏雯伊听来心中一颤，不知怎地，她的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却不是为何满月口中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女人。

而是，她忽然联想到一些细节。

细细的回想了几遍当时三爷来时的情景，却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来，只记得自个儿好像是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后，脑子就不听使唤了似的，浑身也没力气……

可是，就是那一刹那之间，二爷回来了。

苏雯伊实在不敢想象，她的“意外”，和二爷的突然出现究竟是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

倘若她不是心魔发作彻底昏厥，让二爷看到她与三爷搂搂抱抱，将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难道有人要害她？！

苏雯伊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

当然了，眼下最令苏雯伊不解的是，何满月为何要对她说这番话？而且，苏雯伊直觉告诉自己，何满月所言绝非空穴来风，或是胡编乱造的。

一时间，脑子里转了几转，一一分析着她今天的“意外”和她的回门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大太太不喜她，早就摆在明面上了，让她丢面子回不了门，这事大太太绝对做得出来。只是这件事牵扯到三爷，所以大太太不会是幕后黑手。

除了不对盘的大太太，还有谁要害她呢？

何满月见苏雯伊似乎是听进去了，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不瞒二少奶奶，满月已过及笄之年，却还没有寻得人家，当日爷爷拜托邱大老爷收留我，也只是倚靠爷爷当年救过邱老爷子一回的恩情。爷爷一生清高，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会拉下脸面儿拿这些个陈年旧事出来说事的。所以，不管是为了爷爷的一番苦心，还是出于满月的本意儿，满月都不希望成为五姑娘，六姑娘那样的人。”

“五姑娘，六姑娘？”苏雯伊轻轻叹了一气，现在总算有些明白何满月的担忧了。

虽然名义上她是寄人篱下，但是这个时代女儿家不比男子，诸多的束缚和强加在女子身上的责任，义务，还有数不清的规矩，让女子根本没有翻身为主的机会和可能。

若是邱家人善待何满月，她的将来还有一丝希望嫁个好人家，可是这种可能性极小。

苏雯伊觉着何满月的忧心不无道理。五姑娘和六姑娘尚且还是邱家的血脉，但是因为是庶女身份，将来被当做货物卖个好价钱或者是被当做联姻的牺牲品都是极有可能的，邱家的小主子命运都不乐观了，何况还是一个姨娘的侄女儿，没有任何依靠，举足轻重的一个角色，邱家把她比作自家女儿嫁出去，利益邱家人得了，也不会落人口实。

忽然之间，苏雯伊心中凉飕飕的，不仅是对这个时代的男尊女卑思想冷了心，也是对像何满月这样卑微女子的无助哀痛。

青春对她们这些女子来说，既是令人羡慕的财富，也是万劫不复的毒药。

明白了何满月的心中所想，也大约明白了何满月为何要来找她了，苏雯伊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裳，问道：“不知妹妹心中可有中意的人？”能帮则帮，好歹也成全了一个无助的少女。

“满月一直待字闺中，哪有机会接触……”何满月羞赧地低下头，两朵红晕不期然地爬上脸颊两端，那模样儿反倒令人怀疑她的话了。

苏雯伊笑了笑，笑容深处却有一抹苦涩。

有喜欢的人是好事，至少还有机会争取追求一番，哪里像她，根本无从选择。

“满月自知身份，也不敢有个什么奢望，但求寻觅一个良人，过着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即可。”

“这要求有何难的？恕我直言了，虽然听说何家大不如前了，但甭管是不是小门小户，妹妹好歹是一位嫡女，如果肯放下身段，不去高攀富贵的话，嫁到小门庭做嫡妻也不是个难事。更何况，现如今还有老太君能为妹妹做主，妹妹若是真有中意的人，何不求求老太君？”

面对苏雯伊的好心提议，何满月的头低的更低了，她略显紧张的搅着手指头，呼吸声似乎也急促了许多。再抬头时，连声音也有些颤抖了，“二少奶奶若是怜悯满月，只盼将来邱家给我婚配时，不要人云亦云，能予我多想几分。”

苏雯伊想了想点头应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邱家从大楚国建立之初起世代为皇商，家中又不乏出仕之辈，现如今邱二老爷即将调任京官，这样的世家名门如何会把满月这等身份背景的人看重了？”说着说着，何满月的眼圈似乎也红了，“不瞒你说，早前大太太就有意把满月许人了，只是后来姑姑苦苦哀求大老爷才暂时罢了，满月知道在这府上呆不了多久了的，可是满月也不甘心嫁给一个凶神恶煞的赌徒，像我娘一样早早就给折磨死了……”

这倒又让苏雯伊吃惊不少原来何满月的身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悲惨。

若说大太太有意而为之，苏雯伊也不是不相信的，毕竟大太太最恨的人大概就是与她争风吃醋的何姨太了，自然也会把跟迎春园有关系的人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了，所以她对何满月的话倒信了七分。

顿了顿，苏雯伊神色一凝，仔细打量着何满月，忽然提高了声音，问道：“你为何要来找我？”

何满月被她陡然的大声惊了一下，细看之下，又见二少奶奶脸色如常，一时竟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在这府中，满月只能求助二少奶奶。而且，说句冒犯的话，我们都是大太太的眼中钉。”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雯伊一定会答应与她同仇敌忾的。

可，苏雯伊微微一笑，却道：“大太太怎么看待我是大太太的事儿，我只需知道如何做好邱家的媳妇便是了。”

何满月闻言一愣，没有想到苏雯伊会这般回答。之前她琢磨着，二少奶奶是邱家的一个特例，家里虽然有些钱财，但可惜没有子嗣出仕，那身世背景自然落人一大截，依着她对大太太的了解，不出一年便会把苏雯伊从二少奶奶的位置上拉下……

以她的眼睛所看到的二少奶奶，绝对不是个安生的主。

这个二少奶奶究竟是故意装糊涂，还是……仅仅是不想与她合作？难道她没有看到她在邱家潜力无限吗？

眼见二少奶奶眼里风淡云轻，似乎是想退避三舍了，何满月急了，起身道：“二少奶奶是不信满月说的话？还是说，二少奶奶当真不想留在邱家？”

她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马上就有一个女人来了，这个女人是谁不重要，但二爷却因为这个女人的到来，连回门礼都不得不推掉，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出口吗？

她就不信苏雯伊当真坐得住！

“唉！真要走到那一步了……再说吧。”

苏雯伊轻轻叹了一口气儿，似乎是十分的无可奈何。

何满月原本是想借由二少奶奶不服软的性子，拉她上自个儿这条船上来的，如今二少奶奶知道了她所求，却不明言要帮她一把，她反倒心里乱了起来。暗怪自个儿太心急，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二少奶奶虚伪的柔情遮蔽了双眼，这会儿反倒让对方知道了自个儿的小心思。

看到何满月急得起身了，苏雯伊的眼眸微微一眯，突然又问：“满月妹妹出身杏林之家，可会制香？”

何满月听到她的问话后竟是全身一震，压根想不到苏雯伊转话题会这么直接，一时愣住了。虽然苏雯伊说得平淡极了，但似乎有云雨之势正朝她压过来。

她竟然忘了开口。

苏雯伊淡淡一笑：“不瞒妹妹，今日身感不适就是闻到一股怪香味。所以想请教下满月妹妹，可有什么东西闻到之后会使人头晕目眩？”

见苏雯伊是真心请教，并无别的异常，何满月才道，“哦，如果不小心碰触到一些毒花毒草的确会令人眩晕，二少奶奶平日熏香时可要注意了。”

避重就轻的回答。

苏雯伊点点头，又问：“我只偏爱兰花，不知妹妹喜欢熏什么香？”

何满月讪笑道：“满月可不是千金大小姐，没那习惯。”

“是嘛？”眸光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瞅。

何满月被她盯着浑身不自在：“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太君那儿还要人伺候呢。姐姐好生休息，妹妹改日再来看望。”

说着，竟起身欲走。

“也好。”

微笑着送客，只是被褥下，握着匕首的手，越捏越紧。

何满月身上居然也会有那种香味，怎么会这么巧？

“不懂是吧？哼，若有似无，才是用香的高手呢！”差点连她都给骗过去了。

传青莲去把三爷带来的账本拿过来，苏雯伊心情沉重地举起，轻轻嗅闻。

又淡了许多，几乎闻不到了。

果然是在三爷见她之前被人动的手脚。

这种香，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追命，它即不像玫瑰那般热情，也不像幽谷空兰那般高雅，实际上它更像是一种毒，一点一点慢慢侵蚀人体。它的味道极淡，如果不用力嗅，几乎会以为它不存在。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她也会同其他人一样，根本察觉不到这种香味的存在。这是上一世她那个经营情趣用品的妹妹最爱的味道，据说是按照古方秘籍调制而成，不但能美肤，还能让男子不知不觉中情迷威猛。因为味道极淡，几乎无人察觉的特点，十分难得。

当然，调配一瓶的成本也是相当昂贵的。

她是怎么知道这种香的名字的？哦，对了，就是她那个妹妹告诉她的！当时，她还奇怪，怎么会有香水叫这个名字？后来，她不就是死在那个妹妹手里了么？

呵，追命……

梦里，几乎模糊了妹妹的脸，却深刻地记下了她身上的味道。

若非她天生对香气敏感，也不会知道纵火杀她之人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我竟不知你经营这种东西其实是为了他！”苏雯伊沉痛地闭上眼。

……

另一头，匆匆离开悦心阁的何满月，又急急忙忙朝后院一处小阁楼跑。

跑着跑着，忽然怔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