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也喜欢乐器,而且各种乐器都能信手拈来尤其是埙。每次他吹埙的时候,手指也像是在跳舞,上上下下,每一下,都好像跳到自己心里面,紧紧被牵动。
忽又想到,这只碧玉笛爹一向很少拿出来,只有在思念娘的时候才会摸一摸看一看,然后会立即小心翼翼放好,更别提吹奏了。
锁忆只知道爹有这只上好的碧玉笛,却不知道他竟然还会吹奏。
这边笛音跟着和,远处的埙声明显一滞,很快就跟着和起来。
两个人默契好的像是对练过,你知我的节奏,我亦知你情绪。
林间的小溪流动的声音很动听,不时还有不知名的鸟在空中盘旋,这一情景让人如痴如醉,犹如置身仙界,飘飘渺渺。
乐声渐渐退却悲伤,取而代之的,竟是知音般的共识。
两个人默契的提快节奏,同一段曲子,快和慢确是完全两种感觉。
曲终,乐停,鸟飞。
一切又恢复平静。
赵澹急匆匆的朝刚刚传来乐声的方向疾步行去,面色是少见的激动,锁忆紧紧跟在后面。
而另一面的人一动不动,英眉半挑,得意的弯了弯唇角,青衫一拂,席地而坐。
把地上一架古琴摆在腿上,又一阵叮叮咚咚,铿锵的一曲广陵散倾泻而出。
一边手指在琴弦上来回飞舞,一边淡淡道:“沐云,你可以回去了,告诉戚将军不必忧心,也许很快……我们就有粮了。”
琴音倾泻,如盘如沙,时收时放恢弘流畅。
脚步声渐进,顾惜朝恍若未闻,犹自在琴弦上拨弄,微垂着头,鹰目微闭,唇边一直漾着微笑。
赵澹和锁忆已走了过来,距离顾惜朝还有一小段距离便停了下来,似不忍心打断这曼妙的琴音。
一曲广陵散终,顾惜朝的手顿住,放在琴弦上,微微,抬起头。
一瞬间,空气凝结。
像,太像了。
努力克制自己,赵澹耐住性子打算先探探虚实。
几声拍掌打破静谧,赵澹由心赞道:“好一曲广陵散,声大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真乃天上人间难闻之音……妙绝妙绝!”
顾惜朝的目光落在赵澹身上,有些停滞,转而谦和一笑,站起身来,广袖拂过琴弦,含笑看着来人拱了拱拳,以江湖礼仪鞠了一鞠:“多谢前辈夸赞,前辈才是高手,刚刚跟前辈和的那首曲子听过的人极少,而且很难吹奏,前辈却已经能熟练的吹出来没有半点错误,晚辈很是佩服。”
赵澹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厉害,是因为我本来就会这首曲。”
似在回忆,又似在缅怀,赵澹双眸凝着薄薄的水雾,缓缓问道:“这曲子,是谁教给你的?”
“晚辈的母亲。”
“那……那她人呢?”
“先母过世已数余年……莫非……莫非前辈曾见过她?”
是,是他了。
赵澹指着锁忆问道:“她可是长的跟锁忆很像??”
点点头,顾惜朝心里也泛起疑云。
原本今日在河畔守候便是有心之举,对于锁忆顾惜朝从怀疑之日起就派人暗中盯着她,对她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他今天的做法原不过是故意为之,让赵澹错以为他是赵澹暗中一直在查访之人,可万万没想到,原本只是无心之说,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好像真的跟赵澹有一定的关系。
可这些母亲从未提起过,他自是无从识别。
不对,转念一想,是不是,对方同自己一样,故意让对方错以为自己是对方的亲人?
思及此,顾惜朝心里却有几分失落,他内心中,其实还是渴望着亲情的温暖,尽管他知道这些于他来说太过奢侈。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顾惜朝仍然就地而坐,旁边坐在地上的,正是赵澹。
“惜朝……我儿……这些年,你们母子受苦了。”
顾惜朝蓦地回头,一脸嘲讽,锁忆更是惊得脸色惨白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澹。
没待顾惜朝问,赵澹说道:“无需惊讶,我却是你的父亲没错。”说着,赵澹拾起古琴旁边的埙,放置唇边吹了起来,所吹之曲,正是刚刚二人合奏的曲子。
顾惜朝眉心微蹙,有些不自在:“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你只凭一只埙就认定我是你的儿子?也许是一摸一样的也不一定,这曲子也一样,我经常吹这首,若会的人就是前辈的儿子,那前辈恐怕需要买个大点的宅院用来装儿子了。”
顾惜朝讲话一向噎人,然而赵澹并不介意,耐心解释道:“这只埙,是我和谷儿一起亲手做的……上面每一条纹理都是我们二人合力一起勾勒出来的……我断不会认错……还有。这首曲子,是当年你娘在我离开前所谱,这曲子名唤‘惜赵韵’,意在我离开后也会对我日日思念……她曾说,要把这首曲子教给将来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以我们为榜样,珍惜自己所爱之人……这曲子,你娘除了你以外,也绝不会教给任何人。”,回头看着顾惜朝,赵澹知他此时心境,宽慰一笑,一只手已搭在顾惜朝肩上轻轻拍了拍,接着道:“云谷,便是你娘的名字。”
顾惜朝一句话不说,略偏了偏身,状似不经意抚掉赵澹僵在半空的手。
神色已非刚刚那么自然。
赵澹一袭藏蓝华袍一头墨色长发,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若不看他满是沧桑的双眼,很难想象他已是年近半百。
说道云谷,赵澹的面色更加爱柔和温润,玉面隐隐透出几多寂寥几多思恋。
“你娘,她是个善良且心怀大义的女子……虽有个做高官的父亲,却没有一丝骄纵任性,反倒生的谦和懂事,遇到她,是我一生的幸事。”
顾惜朝却不以为然道:“前辈一定认错人了,我娘她并不是什么善人,也非豪门出身……她……她不过是一个流落**的红尘女子,亦是个看尽世态炎凉的可怜女子……”
顾惜朝陷入回忆,忆中的母亲脾气很不好,经常发火,对自己很冷淡,如果做错事她会毫不留情的拿起鸡毛掸子打自己,常常打的遍体鳞伤。她也会常常为了跟别的女人争第一红牌施以手段雇佣打手把女子打残疾再也无法迎客。
“看尽世态炎凉吗……这……都怪我,若我早一点赚够银子,就可以早一点回来……她也不会受尽委屈了。”
“惜朝,让我给你说一段故事吧。”
顾惜朝不耐拒绝道:“不必了,我不喜欢听故事。”
我们本就互补相识,此时你却胡言乱语,分明是想迷惑我,你劫我军粮在先,必然已知我身份,偏偏不说,还硬说我是你儿子,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都是有目的接近对方而已。若说我以前还心存怀疑,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么现在,这点疑惑已经没有了。
正待赵澹要说什么顾惜朝转而一想,你既如此,那我便将计就计。
“也好,左右我也无事,你说吧。”
赵澹看着顾惜朝极力隐藏自己的不信任,满心的悲哀。
惜朝,你一定以为你眼里的算计我没有看到,事实上我并非刻意在意。
只因血脉相牵,骨肉相连,你身上流淌着的,是我的血,我即便看不出你,也感觉的出来。
可惜,不知这是你的悲剧,还是我的悲剧,抑或我们父子共同的悲剧。
明明相见,却不相认。
你不信我,我也无法让你信我。
你早知我是谁了吧,就如同我今日见你,便知道你就是大宋的怀化将军顾惜朝一样。
今日的相见,并非我们偶然相遇,是我的不经意,却是你故意。
也许这就是报应,这就是冤孽,我明知你图谋不轨,却宁愿沦陷。
既然我选择沦陷,就让我把你娘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你,免得你想知道时,却没有一个人会讲给你听。
赵澹把从跟云谷初次相识,相爱,最后自己被云大人生生逼走,云家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直至自己苦寻多年没有一丝信息全都告诉了顾惜朝,他不祈望他会信,只希望讲给他听,这样就好。
顾惜朝静静的听,久久,说道:“我们是不是父子,我无法证实,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便是劫了我大宋军粮的人!……不过,我今天放过你,权当酬谢刚刚的你的伴音合奏……下一次见面,也就不会如今天这般平静”说完,顾惜朝抱起古琴,深深看了眼锁忆,转身便走
刚走出几步,顾惜朝回头看着赵澹,眉毛挑的老高:“若你一定要认我,那便用行动来告诉我、来证明你对我到底有无父子之情。今夜子时,我会在大帐恭候”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顾惜朝一头的墨发,发丝之间纠纠缠缠,就像是剪不断的情。
你刚刚说当初是因你归来时娘已不再所以分开,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你说你是我父亲,那便证明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会如何做。
无论你如何做,我还是会告诉你,我没有父亲,从来都没有。
我不知道娘的出身,不知她真实姓名,只知道她在那家**的花名叫‘幼微’。
娘说过,我没有爹,我的爹在我还未出世时就抛弃了我们母子跟别的女人成亲,他姓甚名谁她早已不想提起。
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他是王侯富贵,是农人乞丐都与我无关,我不会恨他,也不会记他。
所以,你是不是我爹一点都不重要,当你选择抛弃我们的时候起,我们之间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所以,如果你继续选择背叛大宋,继续为贾似道和忽必烈做事,也妄图以我是我父亲为由要求我做任何事。
你若背叛,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锁忆一直在听二人的对话,紧咬着嘴唇无法相信刚刚赵澹的话。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先生竟是我的哥哥,不,不!我绝不相信!
可是爹他从来不会撒谎,他也不是会撒谎的人。
锁忆总觉得心里有一团疑云,知道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这谜团她解不开,急的冷汗淋漓。
顾惜朝怀抱古琴同锁忆并排而行,锁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锁忆不相信他们是兄妹,也许并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
这个事实太残忍了,自己最爱的男人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哥哥,叫她如何接受。
顾惜朝进了大帐落座,沉默的在思考着什么,锁忆则在一旁。
她在等,等顾惜朝的解释,或者等着开口向他解释。
顾惜朝率先打破沉默:“锁忆,那枚印章能调兵,你知道吗?”
锁忆佯装迷茫的摇了摇头,“什么印章,我不知道。”
顾惜朝走过来,看着锁忆有些慌张不敢看着自己,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要自己取了。”
锁忆还没有来得及躲避,顾惜朝出手如飞,指尖一点,锁忆突感困乏,长睫一合,人已软软的倒在顾惜朝怀里。
“锁忆,也许我们真是兄妹,原本我想,若你背叛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锁忆,我给你一次机会,这次我不伤害你……但是印章,我必须取走……念晴!”
念晴刚刚从门外进来就看到倒在顾惜朝怀里的锁忆。
“她身上有一枚印章,帮我取出来。”
唇角勾起讽笑,顾惜朝叹道:“本想破釜沉舟,没想到竟然有转机。”虽算意外收获,缺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连笑容,都满满写着讽刺。
夜半子时,顾惜朝的大帐灯影摇动,来回飘摆。
顾惜朝落座在大帐之中,手指又附上古琴胡乱的拨弄,看似乱弹,实则却隐含韵律。
他在等,而且,他笃定,不会白等。
帐帘掀开,闪进来一个人。
琴音止,顾惜朝头还未台,先说道:“他为何不亲自来。”
那人正式赵澹的管家余朗,余朗道:“老爷忙着布置过不来了,让我来转告少爷一声。”
这声“少爷”让顾惜朝有些不自然,不耐道:“他打算如何做。”
“他会把截来的所有军粮送到你们昨日见面时东边的一处,那里有个很大的山洞,军粮会放进山洞,穿过那座山可神不知鬼不觉由后面进入成都边境。”
顾惜朝点了点头。
“老爷会和我会押着一部分粮食进成都城向忽必烈报喜,他正得意时我们便趁其不备刺杀,届时城内放起响箭,你们便此时攻城,来一招出其不意内外夹攻!”
顾惜朝突然道:“你们在军粮中掺些这个。”说着,把一个纸包递给余朗:“这是一种草药,身上受过伤流过血的人吃了,或者闻了,会四肢乏力,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不用担心会被蒙军看出来……去吧。”
余朗面色复杂的看着顾惜朝,说道:“将军,你嘴上不说,其实,你是有一些担心老爷的……”没待顾惜朝反驳,人已离开大帐。
而另一边,赵澹在一处幽静的山崖边立了一个衣冠冢,里面放着的,是自己和云谷曾经的定情信物,两枚护身符,一枚还是从忽必烈那里得来。
他以手做铲刨开一个小坑,把两枚护身符小心翼翼的放进去,然后,盖土。
谷儿,惜朝一直都是由你照料,我心中有愧。
好在,我终于也能为他做一件事了,第一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件。
虽然这件事可能要付出我的生命,可我不遗憾。
听到惜朝说你早已离开多年……我才知道竟是一直上了贾、忽二人的当,害的咱们的儿子损失惨重。
我是个罪人,因我一己之私让那么多兵士惨死,纵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足为惜。
若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锁忆了,这丫头脆弱的很,知道我离开想必会哭上很久。
我终归还是要对不起女儿了。
谷儿。
就要能跟你重逢了,抛开那些责任,我是开心的。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今后,便人间天上,你我都永世相伴。
上穷碧落下黄泉,纵是你已转世或只是一缕幽魂,我都要找到你。
你转世,我便随你轮回。
你成魂,我便与你游荡。
没有人,可以把我们的手分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