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钧把悦然送回府后,喝了药,还是叫了辆人力车赶到铺里去了,说是去清查库房,顺便核对一遍账目。近几年,齐老爷把生意逐步放手给了子钧,虽然也隔三差五地去,但一般是上午坐一会儿,下午就走了。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兴的工厂上。岑家茶园里最上品的绿茶,都是用齐家雕琢的玉饰装点的,卖到达官贵人的手里,纯利可达十倍。这样的好事,自是人人眼红。因此,当齐家明提出子洵的婚事时,岑远扬一迭连声地答应了,只是刻意隐瞒了若汐的出身,怕显不出合作的诚意。
这三个月,因为子钧在家养伤,齐家明忙得不可开交。新的玉样要看,工厂的生意要管,铺子的账目要查...子洵整日混事指望不上,因此一年一度的库房积货、原材审查,一直拖到现在。
悦然知道子钧在气什么,楚沛楠的话里字字含着倒刺,把他的陈伤又勾出了血。但这道坎,别人替他不得,只能等他自己,慢慢地跨过去。她所能做的,唯有旁观而已。
她叹了口气,微微揭开了砂锅的盖子。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道,便溢了出来。每次闻到这股味道,再想想里面的配方,连她都觉得舌根发苦。但齐子钧喝药的时候,从来不皱眉头。他总是很愉悦地接过她手里的碗,然后一点点地喝完。透过碗的边缘,可以隐隐看到他的眉眼--他在由衷地微笑,尽管那笑非常淡,不易察觉。
她就那么一直守着砂锅发呆,子钧、子洵、子伶还有楚少帅的脸,交替着在眼前出现,搅得心里惴惴不安。
"悦然。"她像被看穿了心事似的,吃了一惊。
子伶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她低下头:"只是煮的时间久,中间不免发呆。"
"很麻烦吗?"
"还好,只是要用点心。这药要连煮个半钟头,每隔半个钟头加一回水,今天上午那碗是下人看的,总有点不放心。这碗煮好了,给子钧温着,什么时候回来便能喝。"悦然看着幽幽的炉火,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道方子有效吗?我这几天也睡不好,不如蹭点一起喝?"子伶半开玩笑地说。
悦然笑起来:"大姐,药哪里能随便吃?你敢喝,我还不敢给呢。不过,看子钧最近像是睡得沉了些,至于手还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呵呵,是了,我又犯傻了。"子伶自嘲地笑笑:"只是不知你请的是哪位大夫?我也请他开个方子。"
"德寿堂的孙先生。过几天,他要来号脉,你顺便问他好了。"
"唉...你是不知道失眠的苦楚啊。"子伶苦恼地摇摇头:"这个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突然厉害了起来,大约是我心事太重,想不开的缘故。希望他真能帮到我。"
"心事太重..."悦然轻轻地念着这四个字,眼里一闪,遮掩着偏过头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子伶拉个张小凳,和她并排坐着。她朝周围看了看,轻声说:"你想说,我不该跟着楚沛楠。他这个人不简单,是吗?"
"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这样缠着一个有夫之妇,大违常理。"她继续说:"更何况,我还比他年长两岁。"
悦然说:"大姐,你多虑了。你的私事,我哪里有资格去说?只盼你自己小心点,别吃了闷亏。"
"呵呵。"子伶哑声笑起来,那笑冷冽入骨,说是笑,却像是在哭:"你说的对,我断是算不过他。可是,那样的一个囚笼,我也实在不想回去了。德昭他比煜之强百倍,即便只有一成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悦然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可是大姐,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十赌九输啊。"
"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子钧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家铁了心的要往火坑里跳,你拦她,她还要恨你呢。"
子伶一回头,齐子钧一双鄙视的眼眸就那么直直地瞪过来,她气得脸色发白,恨声道:"我和悦然说话,你来插什么嘴?这件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子钧嗤笑一声:"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
"齐子钧!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齐家长子,就可以目空一切。论辈分,我是你姐姐!"
"但愿你这个姐姐,不要让齐家蒙羞。"子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别忘了,你还是陈家名义上的四少奶奶。"
"你!"子伶气得说不出话来,子钧再不理她,只是冲悦然疲倦地一笑:"我今天累得很,药煮好了,就让他们端到房里来。我先去歇一会儿。"
悦然咬着嘴唇,点点头。子伶则气呼呼地回了房间,刚进门就瞥见桌上一封开了口的信。见上面的署名是金陵陈府,立刻心慌起来。抽出一看,正是公公的亲笔。
她手里捏着信,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父亲的用意,她很明白:既然陈老爷服了软,她闹上一阵小性子,也该顺台阶下了。齐、陈二家,犯不着为了她,失了和气。
爹,你终究是不疼我。她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好,齐家亏欠我娘的,就让我替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德昭说的半点不错,所谓行事的底线,不过是待价而沽,等着卖一个更好的价钱。
他始终坚信,虽然失了先着,但只要尽心操持,终究能翻转残局。只因那个女子,在不经意间划下的伤痕,已痛得他日日夜夜、几欲癫狂。他想许她一辈子,不论付出如何惨烈的代价,都无所谓。世上不幸的人虽多,他却不想成为其中的那一个。
直到天黑,子洵才背着若汐进了门。若汐看到众人诧异的目光,不由得脸红,就想松开手跳下来。子洵低低地威胁了一句:"你敢?小心脚再崴掉。"
她吓得不敢再动,只得由着他背到厅堂的红木椅边。他蹲低身子,让她坐稳,然后替她轻轻地褪下鞋,脚踝处的青肿就露了出来。
"唉,真是倒霉,都快到家门口了。"若汐叹了口气,又开始生气:"都是你,好端端地闹什么啊。"
子洵低着头,接过下人递过来的红花油,往手心里倒了,用三个指头蘸着给她擦。
"汐儿,忍着点,不然明天肿得更厉害。"他拿捏着力度,尽可能不增加她的痛楚,但若汐的脚还是难以抑制地抖着。
"对不起。"他垂着头,极轻地说了一句。
"真没有诚意!"若汐忍住痛,笑道:"道歉的时候,要看着人家的眼睛。"
子洵还是默不作声地垂着头,只是手上的劲道放轻了些。
若汐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齐子洵,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每次干了坏事,就装聋作哑。"
子洵忽然站起来,偏过头:"好了,我去洗个手,等会儿抱你进房。"
若汐看他匆匆离去,整个人呆若木鸡:他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哭了。
子洵回来的时候,已是神情自若,又露出一贯的嬉笑样子。"来,让本公子抱抱。"他学着戏里登徒子的口吻,色色地冲她扬了下眉毛,然后一把抱起了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