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想多少年之前的那天夜里，很多人都已说不清楚，焚烧京都城正北门的那场烈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起来的，在所有人的记忆之中，几乎就是在一个瞬间，吞吐的火舌就燃了起来，从堆成山的尸体开始，一直蔓延到坚如铜铁的城墙，直到最后，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因为在那一天里，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了天启的宫殿，聚集在轩辕族唯一的正统血脉身上，却鲜有人发现正北门的烈火实际上是由一个身穿黑衣斗篷的少年蓄意点燃的，而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还有一双十分少见的碧色双眸。

“云殿下，老奴已经将一切都置办好了，只要乘上门外的马车，您就可以顺利的到日昔帝国去，那里现在还算太平！”身形佝偻的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东皇云的身边，被翻滚的浓烟熏得呛出泪来。

“福伯，麻烦你了。”东皇云点点头，再看一眼熊熊的烈火，转身离去，而他身后的老人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踉跄着跑了几步，终于开口，颤颤的道，“云殿下，你带着的那个垂死的女人……是姓九黎的罢？”

“怎么？”微微的侧脸，冷漠的目光还没有触及老人，便有一团无形的杀气笼罩在了他的周身，而福伯竟在那杀气的压力之下，颤悠悠的跪下，“云殿下，老奴一家都深受三夫人恩惠，又怎么会去告密暗害殿下？老奴只是担心，过了今夜，轩辕帝****……那九黎族个个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罪人啊！若是因为这个连累了殿下，三夫人也不会安息的——”

听到这里，东皇云碧色的双眸才慢慢恢复平静，“福伯，你人老了，眼也花了，九黎族一共就只有两位郡主，一位已嫁给了我大哥，另一位还藏在深闺被九黎君捧在手心里，我带走的又怎么会是姓氏九黎的女人呢？”说着，东皇云的唇角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带走的女人，并非八族之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罢了！”

“是……殿下这样说，老奴就放心了。”唯唯诺诺的垂下头，老人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相信，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佝偻的身体站起的同时，是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噼啪作响的烈火之中——

“唉，十年了，天启又要变天了……”

而此时站在空旷卧房中的少年，脸上却是复杂的神色。

伸出的手指，轻轻拨动窗边垂帘的华丽流苏，有突兀的血迹留在上面，沾染了那一片绸缎，却不是他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恢复了记忆，得到了自由，几乎手刃了全部的仇人，做回轩辕寂的同时，也名正言顺的讨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可为什么，他的心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蓦然空落下来，仿佛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催促他回到这里——这个熟悉了整整十年的地方，来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女子，用自己的一切赎罪、倾国，从一开始就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与身体，却在最后的最后抽身而退，撇下他，从此远远离开——

希，我准许你忘了我……永远都不再想起我。

静谧的时刻，却仿佛有她的声音，轻轻的响起，回荡在耳边，那么空灵，那么淡漠，那么无情。

杀我，怎么可以用那么肮脏的东西？杀我……一定要用最干净的剑……

最后的目光，是她求死的目光！

最后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憧憬的目光！

可为什么，留存在他心底的爱恋却也因此化作了最为浓烈的恨，腐蚀着他的心，也腐蚀着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一切！

“九黎明惜！”握紧了的手指却再也握不到她的温柔，睁开眼，也再也看不到她的脸，轩辕寂的拳头砸上的冰冷的墙壁，纠结的目光却是慢慢的落在了按台上面——放在按台上的是一叠厚厚的文案，发黄的页脚用按扣牢牢的钉在一起。

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份文案了，每一次他按照她的吩咐杀了人回来，九黎明惜都会将它拿出来，用鲜红的墨水勾掉什么，然后再重新放回暗格里，小心的锁好，可想这是多么机密的东西！可这一次，她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按台上面？

暗暗的思索着，轩辕寂的双眸也不由得笼上了阴霾，就这么走过去，修长的手指翻开第一页——

【轩辕五十九年——】

潦草的笔迹，还沾染着血污，却依旧是娟秀的，是出自她的手笔，而这一年，正是十一年前，也是那场七族联手叛乱爆发的前一年。

【母亲她还是走了……无论我做什么，都没办法唤回她的心神，可直到离开，她还是唤着那个人的名字！她还是爱着他！可是……他又在哪里？爱又是什么？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权利！】

【轩辕六十年——】

【到处都是大火！鲜血染红了宫门，第一次走出王府，看到的画面就是这样的画面，可是他冷笑着说明翼回来了，可是明翼又在哪里？

被人流推搡着，我到处走……却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明翼。

他一身鲜血淋漓，从白玉石阶上颓然的滚落下来，纷飞的大雪盖满了他的全身……可我却不能走过去，哪怕只是为他拂开身体上冰冷的白！

仰头，却又一次看到他的身影！一步一步的临近帝王之位，却没有回头……哪怕看一眼明翼——

是……他！是他杀了明翼！

就在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让他如愿——既然他那么爱权利，既然他那么想当天启的主宰，那么父王，我成全你！

你登上王位的那一天，也是失去一切的时候。

我要让你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骨肉，就让你一直守着那个皇位……直到孤老残生——

而我，也在那个大雪纷飞的一瞬，看到了那个年幼的男孩。

他的眼中，全是求生的欲望。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轩辕六十一年——】

【炎希。

我知道，是我毁了他，也是我造就了他。

看着他从一个高贵的皇子，变成我手中的卑贱奴仆，那个男人的眼中也只有冷酷的笑。

那一刻，我也笑盈盈的看着他，心中却只有一句话——

这个男孩，终有一天，会成为杀你的利器！

可他却仿佛看到了我眼中的杀意，抬起的手在我脊背上留下一道鞭笞的痕迹，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他，是他提醒了我——无论想什么都是不能流露出来的，我的脸上，时刻都要保持娇媚的笑。】

那个少女的笔记就在这几页之后戛然而止，之后的半本文案，记载的密密麻麻的一片全部是八族的名字，最上面的是九黎，从九黎风到九黎绝九黎尘全都已经被朱红色的墨水勾掉，只留下最上面的一个名字，还没有淹没在血色之中——

九黎明惜。

那是十年前所有参与叛乱的人名，也是他在之后的十年之中尽数斩杀的人，而此时，他们也都已经被他杀死，就连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划去名字的少女也死在了她的剑下——

看着发黄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潦草文字，轩辕寂的手却在轻轻的颤抖，再也看不下去，只一下子合上，却从其中蓦然掉露出两页撕碎的纸片。

拼凑起来，竟是那么动魄惊心的话语——

【炎希说他爱我……炎希说他爱我……爱我！可是……爱又是什么？那么冰冷的字眼，连我都不明白，他……又怎么会明白？

我不能再想，什么都不能再想！

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切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有什么在颤抖着，他的双眸之中有什么几欲落下！

“殿下！我们在九黎王府搜到了一个女子，殿下是否要过目？”半跪在门口的侍卫蓦的开口，打断了轩辕寂的思绪，冷然的目光迅速的掠过门口，只看见一个华丽长裙的少女怯懦的看过来的眼神，而她的脸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片，显然刚刚哭过，而此时，看到面前的轩辕寂，她的眼中却仿佛有什么被蓦的点亮了一般，张嘴，却依旧是怯怯的声音，“炎……希？”

轩辕寂的夜眸就在一瞬间变得空洞！再也压制不住的感情翻涌而上！

明惜！明惜！

她还被他遗留在那些肮脏的尸体之中！

那么干净的她……又怎么能容忍自己被那些肮脏玷污？

少年闪身消失在房间中，只留下侍卫诧异的眼神，以及跪卧在地板上的柔弱的少女，还在低低的喃喃，“刚刚的人……是炎希啊……”

可在夜色中疾行的少年却蓦的怔住了脚步，仰头，不知何时燃起的熊熊大火，已经把灰暗的天空映照成了红色——

而那儿，正是正北门的方向。

“啊——啊——啊——”

多少年之后，当轩辕寂已成为一代帝王，再度回想这个夜晚的时候，心中却已没有了当初的悔恨，有的只是满腔的恨意与报复过后的畅快淋漓，而他的记忆之中也再也没有了那个曾严厉的教他剑法、冷漠的鞭笞他的少女，再也没有了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的炽热爱恋。

而九黎明惜这四个字，就跟她的人一样，在那个夜里，永远的消失在了那场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之中，就仿佛，从未存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