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京城的气候暖中犹寒，枯木瑞泽，总算比寒冬多那么一分生机。丞相府门前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多达官贵人拱手道贺，微冷的天气竟有些让人汗涔涔的不舒服。慕丞相府千金与皇家二公子结亲，好事就在今天。

慕子霈身著大红喜服，凤冠未带，眉眼未画，脂粉不施，只张着寒潭也似的一双杏眼，呆呆的，没有表情。小丫鬟踏雪冰着一张小脸儿，稚气的大眼泪痕未干，手上端着一副托盘，上面一个盛粥的碗。

“小姐，吃些东西吧，您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了。”踏雪的声音带着哭腔。

慕子霈垂了眼眸，难以知觉的摇了摇头。踏雪眼泪又止不住了，刚要再劝说，慕子霈清凉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要出嫁了，怎么看你老哭得泪人儿似的？莫不是想咒我嫁的不好吧？”

踏雪忙抹了泪痕，急道：“小姐，奴婢没说……”

慕子霈苦笑道：“莫急，说着玩的，本这丞相府我也没个梯己人儿，嫁到宫里去要你做陪嫁丫头也没问问你，不知你……”

“小姐！奴婢说过的，一辈子跟着您，您去宫里，踏雪就去宫里陪您！”

“宫里不比家里自由，虽这里不得丞相的宠，毕竟还是个丞相千金的闺房，出入还算宽裕。入得宫里，也不知那东方诀是个怎样的人，少不得有委屈，你若恋着家里，我便不强迫你了。”

“谁说丞相不宠着自己的女儿了？！”

话音未落，丞相慕永安推门走了进来，一身的大新官服，满脸的骄傲，衬得原本精瘦灰暗的脸颊忽的有了颜色。慕子霈缓缓起身行礼，口中道：“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慕永安慌忙上前虚扶她起来道：“快快起来，过了今天，你可就是咱大正国的二皇子妃了，老臣可受不起。”

慕子霈垂着螓首微微道：“父亲对女儿的养育之恩女儿断不敢忘。”

慕永安满意的一笑：“作为你的父亲，能送你荣耀的出嫁也算是慕家的祖荫。”慕子霈默应。踏雪在身后扮鬼脸。慕永安忽的回首，看见了踏雪的表情，但只是皱了下眉头，并没有气恼，因为现在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可以形容。踏雪倒吓得不轻，脸色惨白，不想慕永安只是吩咐道：“去厨房吩咐老张做碗面，打个鸡蛋。”踏雪像得了大赦一般转身就跑。慕子霈折身给慕永安倒了一杯茶，喃喃道：“父亲有话，但说无妨。”

慕永安就屋中一方凳子坐下，脸上收了喜色，凛然道：“你一直都很聪明，自你三岁住在府上，这十几年来，也不敢说待你有多好，但，在王宫那里看来，你已经和丞相府连在一起，不管你自己心中怎样立场，东方诀都不会把你归入他的世界。”

慕子霈面无表情道：“女儿知道。”

慕永安冷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幕府没这规矩。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自己和敌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嫁老二？”

慕子霈摇头：“不知。”

“老皇帝一直不立太子，就是在等，看这大皇子东哲和二皇子东方诀到底哪个更适合。”

“也许吧。”

“如果我与东方诀达成协议，他日东方诀登上金銮宝殿，慕家依旧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至少你哥哥想在朝中进个一品大员不是问题。所以帮他当上太子，你就是爹爹最重要的一步！你的任务就是看好你日后的相公，只要他不叛我，爹爹一定助他入主东宫！”

慕子霈垂了头不语。慕永安看着慕子霈姣好的脸庞，眼里闪过一丝得意，道：“你的身份一直没有人知晓，外人一直当你是我那个没福气命短的女儿。记住自己的责任。也许当初收留你们真的是个好主意。”言罢忽感自己这句话多余，咳了一声掩饰道，“好好准备，春轩宫来迎亲的轿子要到了。”慕子霈应了声，算是知道了。慕永安满意的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刚要开门，却见一个人莽莽撞撞的一边推门冲进来一边嚷着：“霈儿！霈儿！”慕永安皱着眉头等着外面的人闯进来。那人见到慕永安显然一愣，脸色白了白，端正的五官扭了扭，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爹……”慕永安铁青着脸厉声道：“子言，谁让你这么没大没小的？”

慕子言动了动他好看的眉毛声音有些不自然：“妹妹出嫁，当哥哥的总归要来看看。”

慕永安气的胡子乱飞：“既知道妹妹出嫁，也不说在前厅帮忙，跑到小姐的闺房里来做什么？”

慕子言撇撇嘴巴，没应声。慕永安看了看子霈，看她并没有介意，便转身边走边吩咐道：“跟我去前门看看宫里的轿子来了没。”

慕子言顿了顿身形，看自己的父亲毫无转圜余地的出了门，只得回身朝子霈用口型说了一句：“我一会儿再来！”

子霈点点头，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她倒没什么厌恶的，至少从小到大，唯一的温暖也就只有他了。当初因为家乱逃难到此，路上正巧碰到一直住在乡下的慕永安的大娘子带着三岁的小女儿到相府投亲，不想路上那女娃染了风寒，没见过父亲大人的面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夫人见慕子霈生的可爱，便想领着认作义女，权当失去女儿后的念想。回到丞相府，慕永安听说也便将错就错，将她认作了女儿，不久大夫人过世，于是慕子霈的身世便只有慕永安一人知晓，只当是自己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让外人羡慕去也好。

但自从他知道慕子霈是个聪慧的女娃开始便对她有些戒备，甚至冷言冷语，虽不至于打骂，惩罚她的方式却是将她关进相府又黑又冷的藏书阁，六岁开始，从害怕到习惯，再到学会蔵灯看书，她经历了所有孩子不曾有过的童年。他从不让慕子霈上学堂。但是他不知道他惩罚这个女孩子的方式，却造就了她过目不忘，一夜千卷的本事。慕子霈叹了一口气落座梳妆台前，盯着铜镜里他人所说的芙蓉面桃花眼，嘴角一抹酸涩。

踏雪端了托盘进门，看见慕永安没在，长舒了一口气。

慕子霈轻抿朱唇，伸出芊芊素指毫无目的的划着镜面，素颜一片宁静。踏雪惊呼一声：“小姐！您还没有上妆啊？”慕子霈手指微停，喃喃道：“不急，没那么容易……”话音未落，闺房木门便被人粗暴的撞开来，却见慕子言慌慌张张的冲进屋子，来到慕子霈跟前大叫道：“霈儿，不好了，出大事儿了！”踏雪上前拉开慕子言，拦在两人中间，双手叉腰，拧着眉头道：“言少爷，你又不敲门！”

慕子言低头看着踏雪微怒的小脸，板起脸道：“敢和少爷这么说话，这慕府就你最没规矩！”

踏雪不屑的蹙眉：“哼，反正我要和小姐陪嫁了，更不用怕你，守什么规矩？”

慕子言摆起少爷的威严，厉声道：“想得美，一半会儿你离不开慕家了！”

踏雪抱起双臂冷笑：“胡说八道，小姐说要带我走，再也不用看着幕府的脸色——当然也不用看见你了。”

慕永安坏笑着靠近踏雪干净的脸，一字一顿的道：“宫里才来消息，婚期后延。”

“什么？”踏雪惊讶的张着嘴巴，半天没反应。

慕子霈了然的扬头道：“父亲呢？”

慕子言纳罕道：“你不问怎么回事儿，也不生气？”

慕子霈冷笑道：“又不是不娶，生什么气？父亲去宫里了吧？”

慕子言愣愣的点点头：“去找皇上——询问。”

慕子霈无奈道：“父亲此去很是没考量，皇帝定会责怪于他。”

慕子言奇怪道：“成亲的日子皇上钦定的，一句交代没有就延后，慕家很没有面子啊！”

踏雪一拳打在慕子言的头上吼道：“这个时候还想你的面子，现在整个大正国都知道的婚事，慕家都准备嫁女了，轿子没来，知道的是皇家押后，不知道的……即使是皇家也不行。”

慕子言吃痛的捂住头，本来想发作，想想又忍住了，转头看向子霈道：“霈儿，怎么办啊？”

慕子霈苦笑道：“那东方诀何许人也？历代王位只传嫡长子，为何这一代老皇帝一直不肯下决定立太子？东方诀只一庶出的二皇子，却能和大皇子东哲一较高下，能让老皇帝犹豫不决，定有他过人之处。

如此人物，怎能就此简单接受别人安排好的事情？”

踏雪恍然大悟：“小姐早知道这婚结不成？怪不得您一点都不急呢？”

慕子言喜形于色：“霈儿不用嫁了是么？是不是就可以取消婚礼了？”

踏雪欢喜的跳将起来道：“小姐不用嫁啦！”

慕子霈一直沉默，俩人发现不对，终于安静下来看着她，慕子霈摇头道：“没可能。”

“为什么？”踏雪急了，“不是说那个东方诀不会同意的么？”

“这婚事是父亲和皇帝定下的，任谁也取消不了。”

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慕子霈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你快去朝堂请父亲回来，就说我因为婚期延后的事一气之下昏倒了。”

慕子言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爹爹，一代相国，皇帝能把他怎么样？”

慕子霈无奈道：“皇帝不能把他怎么样，可这万一事情无法收场，受难的可是妹妹我啊。”

慕子言皱着眉头无作为的踢着脚步。踏雪急得推了他一把道：“小姐要你去你还磨蹭什么？”慕子言张了张嘴，终于一拧身出得门去了。

孝曜阁内一片死寂，皇帝水未行臃肿的身体裹在龙袍里像是要爆出来一般，鼓鼓的腮帮子红扑扑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打量着一言不发直立着的慕永安。这孝曜阁是皇帝平时私下议事的地方，没一定官职的人进不得前儿的。屋子里的宦官丫鬟沉默的大气不敢出，端盘子的手一直忍不住的抖。

“相国，”水未行终于开口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来皇宫质问于朕，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陛下，”慕永安一拱手，“皇家昭告天下大正序月十六二皇子迎娶相国府二小姐，这婚礼忽然延后，可不让天下人耻笑官家尊严么？”

“朕下的旨谁敢耻笑？！”水未行一拍桌子吼道，“相国，你讲这话是在怪罪于朕么？”

慕永安一愣，老皇帝生气了？要知道他任相国二十几年，君臣之间一直和颜悦色，一句狠话都没撂过，为了他这几句话居然发火了？更何况这理不在皇家？慕永安到底是个精明之人，忽的感觉自己这一趟欠了考虑，这个情况下可如何收场？慕永安皱了皱眉头忍了声音道：“陛下，您说皇后身体微恙所以……”水未行鼻子哼了一声道：“怎么，你还以为紫珈皇后这病是装出来阻止这场婚礼的么？”慕永安惶然道：“老臣不敢，紫珈皇后定是为国分忧累的病倒，老臣惶恐……”水未行刚要再拍一下桌子，门外执事太监报道：“皇上，相府大少爷慕子言求见！”书房里俩人同时一愣，皇帝应道：“他来干什么？”执事太监回道：“大少爷说家里急事要见相国大人。”水未行瞥了一眼慕永安，抬首道：“让他进来！”

慕子言进得昭德殿行过大礼，等水未行问话。

“你说家里有急事？”

“是，家妹因为刚刚听说不能大婚的消息，一下子晕倒了……”

慕永安和慕子言坐同一辆马车回府，慕永安沉着脸，慕子言不敢说话，俩人就沉默着出得皇宫来到官道，慕永安突然开口道：“是慕子霈让你来的？”

慕子言点头恩了一声，慕永安叹了一口气，脸色又沉了沉。慕子言不明白，诈着胆子道：“爹，霈儿说把您找回来是为了怕您和皇帝闹僵。刚刚我一进去，看气氛不是很好啊，我这一叫，是不是替您解了围？霈儿是在帮我们。”

“你给我闭嘴！”慕永安喝道：“你知道什么？”慕子言当然不知道慕永安心里的话和担心的事。从慕永安知道慕子霈是个聪明人开始就一直在烦心，知道她的冷淡不近世故，知道她的冷静聪慧，知道她的隐忍不发。越是知道就越是害怕，这样一个女子，如为自己所用，定是如虎添翼，若于己为敌，必是自寻死路。可她于己根本不可能有亲情和恩情可言，想想自己十几年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慕永安真怕现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看来自己有些小瞧她了，她不止会小聪明，偶尔还能统一统乾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