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况找谁商量也是无济于事,只是暗自着急。第二日见狄仁杰等人,来到承晖殿商量国号、封禅等诸多事宜,便独自一人在回廊上等着。
狄仁杰见孝逸在廊上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便道:
“归德将军不去左军军营,留在这里作甚?”
孝逸苦笑道:
“只怕过了几日,明公便要称孝逸做皇后了!”
狄仁杰一怔,复又笑道:
“我武周千古一帝,乃是时势使然。孝逸生逢女主,做个男皇后也是权宜之计,这个仪式将就着撑过去,以后自然一切如常。”
孝逸垂泪道:
“眼下这个仪式便过不去。相国无论在大唐还是武周,都是臣子,而孝逸却成了这个女性王朝最耻辱的见证,日后还要如何做人?”
狄相见他说得着实凄惨,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还有几日便是登基大典,这个时候所有的仪式都已敲定,孝逸必要当着天下臣民的面,作为六宫之首向皇帝行叩拜礼,这个环节无路如何是板上钉钉的,本相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孝逸难道没有自己回绝过天后?”
孝逸绝望道:
“天后要的是脸面和排场,孝逸不过是他皇冠上点缀的一颗珍珠罢了,谁来做这个皇后还不都是一样?如今好不好便威胁,谁穿这个礼服合体,谁便做这个皇后。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多少人排队等着呢!”
狄仁杰听了,一阵沉吟。孝逸趁势跪下泣道:
“相国素日教导都是以大局为重,为何却不可怜孝逸的悲凉无助,难道除了家国天下,连普通人的廉耻心也不要了?”
狄仁杰叹了一口气道:
“并非本相不体谅你,只是这个时候——”
“相国一定会有办法,孝逸相信,相国一定会有办法的——”
两日后狄仁杰等人联名上疏,反对天后公开立后的举动,只说于礼不合。我中华礼仪之邦,届时天后登基,女主临朝万邦来贺,若出现一个不伦不类的男皇后,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恐惹外族耻笑。
天后接了奏折不置可否,最后连武家人也上疏反对孝逸做这个男后,只说此人乃李唐宗室叛匪,做个面首也就是了,却不能做了武家的皇后。女帝初立,无论如何也要选个出身尊贵、毫无污点的后族。
天后见无一人赞成此事,孝逸自己也是终日喝得酩酊大醉,对这个男后反感到了极点。拖到大典三天前方无奈道:
“此番却遂了你的心愿了。只是也别高兴得太早,登基大典不出席,晚上的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务必同去,那时节披上你的礼服,与朕一起形影不离。”
天授元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天后以六十七岁高龄登上皇帝宝座,改国号为周。文明皇帝李旦被降为皇嗣,赐武姓,率文武百官在明堂拜谒新皇。上尊号为“圣神皇帝”,从此以后,女主临朝,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时代。
孝逸勉强躲过了日间的朝拜,晚上登上承天门却不能幸免。一则虽为女主,表面上不能有三宫六院之名,但事实上无论如何也要有美男随侍在侧,这才有女皇帝的威风;二则与民同乐终究要有居家的气氛,不管这人的身份如何,这个排场终是要摆的。至此孝逸也不敢撒娇耍闹,只是硬着头皮等待传召。枯坐在承晖殿内,对着那些礼服发呆。
原来这些服饰做得峨冠博带、广袖纤腰,虽说走起路来袅袅婷婷,飘飘洒洒,但是坐下去却约束得紧,饶是他这么标致的腰身,挺拔的腰板,穿进这件衣服坐下,也是呼吸短促,喘不过气来。不由得暗骂尚衣监的人混蛋,做了这些破衣衫消遣自己。只盼着庆典早点结束,不要被这些衣冠绑成大粽子似的,快快熬过如此漫长的时辰。
夜幕降临,圣神皇帝武则天拉着孝逸的手登上了承天门。孝逸本来不肯被拉着,一味的躲向一边,奈何皇帝的服饰也是繁琐,两个衣后都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起路来由几名宫人拽着,两个人想要步调一致,走上上百级的台阶殊非易事。
没奈何只好上前搀扶着皇帝,皇帝见他神色仓皇,像只待宰的羔羊,不由得握住他的手安慰一番,但觉他指掌冰凉,手心中一团冷汗。好在是晚上,虽说承天门外灯火通明,左右金吾卫刀戟雪亮,群臣恭恭敬敬分列两厢,孝逸的脸色却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携着孝逸登上承天门,此楼高达三十五米,洛阳城的百姓在下面振臂高呼“皇帝万岁!”,皇帝见了心花怒放,挥手向百姓致意。
城楼下的百姓却突然开了锅一般,呼哨和喊声连连,下面一片刮噪。
皇帝听了一会笑道:
“朕耳朵听不清楚,孝逸听听百姓在喊什么?”
孝逸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檀郎——檀郎——”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远远传来,群臣听了也不免偷笑。
原来下面百姓是在喊着孝逸的乳名。
——这些洛阳城的百姓从未见孝逸在公开场合露面。每次出去,也都是将銮驾的帘子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太白楼那个常常光顾的地方,很多洛阳人都只是听过这个传说中的美少年,却从未一睹真容。
洛阳民众对孝逸坊间流传的各种风流轶事早有耳闻,什么情点花魁、三斗薛怀义啦,什么打翻醋瓮、两度叛逆,引得天后亲赴扬州抱得美人归啦,说起他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因此承天门下的百姓,倒有一半是为了争睹孝逸的风姿而来。
天后略微有些失落,复又笑得合不拢嘴,身边有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美人,这个面子和威风倒是十足。
“此情此景,倒是让孤想起了越王楼,那天也是人山人海,果品和饰物不断飞上越王楼,孝逸果然走到哪里,都有不同凡响的效应。”
——天后早知道带着孝逸出来,会格外引人关注。却没想到孝逸在洛阳早已火得一塌糊涂。哪知孝逸一语不发,将头也深深埋了下去。冕服的衣领很高,孝逸就像一只鸵鸟一样,将颈子缩到了衣领里面,天后见了,揽了他的腰肢笑道:
“小凤凰要做要做大鸵鸟啦!站直些,不要给朕丢脸。”
孝逸只好抻直了脖子,挺直了腰板,咬着嘴唇,泪珠却在眼底里打转。鼻子一酸,轻轻吸了一声,这一声却传到了天后的耳朵里。
天后便放了手,冷冷道:
“竟恁般委屈!枉朕素日白疼了你,大好的日子,若敢掉一滴眼泪,仔细揭了你的皮。”
转过身去,也不要孝逸搀扶,自己走下台阶,回到桌案前,观看大典乐舞。
孝逸吃她训斥,也只好横下一条心,走到桌案旁边,安安分分的跪坐在皇帝身边。像个木偶一样,皇帝举杯,他便举杯。皇帝喝酒,他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知那酒味如何的辛辣苦涩……
孝逸和皇帝在华光璀璨之中畅饮美酒,接受万邦朝贺。承天门下,集齐了各色衣冠服饰,各国都派了使节前来祝贺。众人听说圣神皇帝乃是天朝三千年来第一位女主,都万分景仰,对着女帝身边的这位翩翩美少年,也是带着羡慕的眼光。朝臣在鼓乐声中一齐敬酒,山呼万岁,皇帝见孝逸还算听话,勉强压下心中怒火。
却有一人隐在旗帜后面的阴影里,流着眼泪看着这一切,他身上穿着一件素淡的锦袍,身材高大挺拔,一双凤眼迷离的眯着……
入夜,皇帝要在贞观殿宴请民间十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这些人带来了很多祥瑞之物,称颂女主临朝乃是九天玄女下凡,必给人间带来五谷丰登。
临进贞观殿之前,皇帝将孝逸偷偷叫到一边,命他跪下,斥道:
“孝逸不满朕登基吗?还是为了你那个李唐家族抱屈?”
孝逸忙伏地叩头道:
“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大喜的日子眼泪汪汪的,让臣下们倒是以为朕强逼你做这事。”
“臣该死,以后再也不敢了……”
孝逸跪爬几步,伏到天后脚边。
天后用手指拈起他的下颌,一字一顿道:
“给朕听着,今日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要撑足了这个场面。待会召见民间谷老,要你弹琴唱歌,务必要笑着应酬好,若是敢露出半分悲戚,明年的九月重阳,卿便与朕泉下相会吧。”
孝逸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气,也知素日不论得到多少宠爱,如何的使性儿作闹,终是因为自己在群臣面前乖巧听话、做事恭敬谨慎的结果,这个登基大典若是让皇帝丢了面子,只怕也过不了这个关。
也没心情撒娇,跪在一边可怜兮兮的,
“陛下要臣做什么,臣何时不知进退过?陛下放心,臣一定勉力为之。”
自己使劲点着头,面上带着赴死的表情。
皇帝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忍心太过苛责。命他换了一套礼服,一同进了贞观殿。孝逸一进殿门,脸上立刻变得笑靥如花、顾盼生姿。
那些民间谷老见皇帝携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美男子走进殿内,忙跪下叩拜。皇帝笑盈盈的坐下,命众人平身。一位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献上一块奇石,上面刻着“九天玄女临凡,武皇万岁”的字样,女皇见了,异常惊喜,传与孝逸。
孝逸满脸恭谨地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喜道:
“果然天降吉瑞,皇帝上应天命,下顺民情,早该君临天下,荫庇万民。”
走下台阶,向着皇帝叩头道:
“恭贺陛下登基,愿我大周天下万年隆运,泽披四方,我主万岁万万岁!”
那些老者便跟着一齐高呼万岁,皇帝见了,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孝逸乖巧地跪坐在皇帝身边,将酒杯斟满,皇帝看着他满眼含笑。
那老者奇道:
“这位是——”
皇帝笑道:
“左羽林卫副统领归德大将军武孝逸的便是,这个孩子在朕身边已有四年,想必你们也听闻过他的。”
“敢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前朝宗室世子?”
“名满天下倒不至于,孝逸的风度才情还说得过去。”
皇帝竟然谦虚了一番。
“听说是一曲《凤求凰》颠倒天下苍生,也让陛下青眼有加?”
这些老者颇为好奇,老眼昏花的上下打量孝逸。
孝逸满面含笑,坐直了身子团团向着老者们一揖,向着皇帝道:
“臣启陛下,我大周以孝治天下,臣闻孟夫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朝立国之初,便齐集这么多尊者,真乃社稷之福、国家之幸……”。
这些谷老道:
“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可人儿,皇帝陛下洪福不浅啊!”
皇帝便笑道:
“朕今年六十有七,自从有了孝逸,落齿重生,脱落的头发也变得浓密,真希望也能像诸位这样,长寿康健,身板硬硬朗朗的多享几年福。”
谷老便道:
“我等皆不足道,皇帝陛下必然寿与天齐,洪福齐天。”
皇帝便命孝逸当众弹奏一曲助兴。孝逸见那只九霄环佩抬了上来,恭恭敬敬的含笑上前,当场弹了一曲《曳鼎歌》,唱道: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皇帝命一众乐官在旁配以钟鼎之乐,加上数名舞者助兴,整个贞观殿舞乐翩跹,兴隆至极。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见孝逸歌毕,命他给众谷老一一斟满酒杯,
“朕有孝逸,不知遭了世人多少毁谤,他能在这里给诸位好好的敬杯酒,也是尝尽了外间的风言风语,承受了无穷的辛酸和委屈。“
那谷老道:
“田舍翁多收得三五斗时,也要纳个小妾,给家中添人进口。陛下富有四海,威名遍布宇内,有一两位爱宠,也是稀松平常事。就是三宫六院,偎红倚翠,又干天下人甚事?”
众谷老一起称是,皇帝哈哈大笑,
“果然如此,谷老说到朕的心里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