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尚未说出来的话被云峥打断,不悦地看向身前跪下的白色身影。
慕容芙缩了缩脖子,暗中腹诽,皇上果然昏庸无道,果然真的要将她拉下去砍了!今天保住这条小命,以后就不要再来皇宫这个破地方了!
倒是这个云峥,还算是个有义气的!
“皇上,木大夫对臣有救命大恩。当初臣被从临海城救回,一路寻访名医无数,皆说听天由命了,是小木大夫精心调理,妙手回春,才保住了臣这条性命。皇上,小木大夫医术卓绝,年纪却幼,德妃娘娘若有子嗣,想必也是小木大夫这个年纪。臣斗胆求皇上,以德妃娘娘的身体为重。”
皇上的脸色柔和了几分。没错,只是一个小毛孩子,搭手把脉,也算不了什么。他也没有真的想要这小大夫的命,只是一时间没想到一个小神医居然不会悬丝把脉,惊愕莫名之下,顺口说的而已。
“好,朕准你搭手把脉,只要你能把德妃的病给治好了,你提什么要求,朕都可以满足你。”皇上的声音冷得让慕容芙直起鸡皮疙瘩。
这可是一国之尊啊!放在前世,那不是总统之类的人物?相当于此刻正在接受总统接见啊!
但这个年代的总统太不文明了,动不动就要拉人砍头。
不过,这种不文明,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利用。她嘴边露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微笑。
“皇上,小民自然会尽力救治德妃娘娘。小民自从在回春堂坐堂以来,有称道小民医术者,接诊病人多如过江之鲫,若不过千,也有数百之多。”
云峥暗暗着急,这家伙是怎么了,怎么在皇帝面前吹起了牛皮,也不怕爬得高了,跌得更惨。
皇上脸色略微有些沉,这小大夫行事怎么像是江湖大夫?太医院的太医,只从未有一人敢夸口自己医术如何了不起。他一个民间大夫,还是个小毛孩子,居然敢这样吹嘘自大?
随即又释然,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小大夫不会不知道。既然敢夸口,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只希望他能把德妃的病给治好。
“有一日,小民接诊了一个病人,是礼部右侍郎黄家的二公子,此人已病入膏肓,小民回天无力,唯能延长此人寿命一两个月。这是小民坐堂半年多来唯一一个无法医治的病人。说到底,小民只不过是略通岐黄之术的凡人,并不是神仙,总有些病,是小民无法医治的。”
“木扶”说的本是平常,大夫不是神仙,大夫并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可这话落在满怀希翼的患者家属里,却是他们听来最刺耳最不愿意听的话。
皇上的眼睛都红了起来,脸色变得更阴郁。
说者似乎是无心,听者却在意。皇上的脸色变得更沉了。礼部右侍郎黄家?这小大夫可不正是黄侍郎推荐来的么?他自家的公子,并未被这位小大夫治好,他怎么敢向自己推荐这个黄二公子?
黄侍郎家的二公子,是他唯一一个没有医治好的病人,德妃,不会成为第二个吧?
“说来惭愧,小民无法医治好黄家二公子的病,被黄夫人大骂一顿赶出来,小民这才承认,小民以往自大了。小民也不知能不能治好德妃,若是……”
“没有什么若是!你必须要治好她!朕就在这里等着你医治!你若是治不好,朕就第一个治你的罪,让你的脑袋……”
“皇上!”云峥又及时地打断了皇上的话,“我姑姑最是仁慈,皇上若是心疼她,便不会为她而多造杀孽。”
皇上沉默,眼睛扫过那鲛绡宝罗帐,原本暴戾的眼神便柔和了下来,多了一股外人所不能察觉的柔情。
屋内一片沉寂,云峥也没有再说话,言不在多而在于精,他已经打动了皇上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就不必再多说了。
皇上疼宠这位姑姑,是他自小就知道的,姑姑入宫十年,始终盛宠不衰。
在屋子里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还跪着一名中年太医,低头垂目,一面看不起这小大夫,一面又祈祷这位小大夫妙手回春,救了德妃,也免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受罚。心情矛盾得无以复加。
毕竟是司徒空所推崇的大夫,司徒空那家伙自视甚高,骄傲得很,从未见他佩服过谁。回春堂在上京城里这么有名气,却从来没有聘过别的大夫坐堂,司徒空那家伙信不过任何一个大夫,生怕别人砸了回春堂的金字招牌。
得知回春堂最终聘了坐堂大夫,聘的还是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小毛孩子,太医院这帮熟悉司徒空的,都不由得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上终于从自己陷入的某种温情回忆中醒了过来,看见那民间来的小大夫仍是跪着不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德妃娘娘把脉!”
“木扶”这才爬了起来。她的免死金牌呢?云峥太不争气,只帮她说了两句好话,就没有下文了。
她走近了那沉香木大床边。天家寝宫果然不一样,整个卧房都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珍珠帘幕,罗帐,古色古香的沉香木床。
宫女将纱账掀起,挂在木床两旁的银勾上,慕容芙才发现房里还有两个无声无息侍候着的宫女,一直像布景似的在一旁,此时才发挥了她们的功能。
一个面容有些消瘦的腊黄美人,脸蛋陷在柔软的丝枕当中,明明是蜡黄的脸色,双颊却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想必是正在睡梦当中。
人睡着了,大脑皮层的活动却并没有因此而静止。于是,便有了梦。
慕容芙握住了那只纤细苍白的手。瘦,非常之消瘦。脉搏微弱、细小若游丝,可在那游丝之中,又有着一股奇怪的力量,在四处奔走着。正气虚弱似落日余辉,邪气却正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慕容芙用力一握,那女子一声轻呼,眼睛缓缓睁开。
“你在做什么?”皇帝冲过来把慕容芙推开,握住了德妃的手,一脸的焦急,“悠儿,你觉得怎么样?我已经为你请来了最好的大夫,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情之切切,令人动容。古往今来,能够面对一张憔悴病脸,依然十分关切的皇帝没有几个吧?
那女子一双眼珠先是看着皇帝,慢慢地又移到了旁边的慕容芙身上。
“若儿。你是若儿。”弥散无神的眼光忽然有了焦距。“皇上,是我们的若儿回来看我了吗?”
慕容芙转头看云峥,“若儿是?”
云峥没敢说话,皇上黑着脸。而德妃虚弱而又充满了欢愉的声音还在低低响着,“若儿。到母妃这边来。让母妃看看你。”
慕容芙不知如何是好。云峥刚刚才说过“姑姑若有子嗣”的类似话语,显然这个德妃是没有孩子的。那这个若儿是怎么回事?“母妃”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一脸黯然,“尹太医。德妃累了,你让她喝碗安神汤吧。”
是他粗心,忘记了小大夫年龄与若儿相仿。她一见到年纪与若儿相仿的人,便会犯病。
“若儿?若儿?你为何不肯过来?你还在生母妃的气吗?”女子原先充满欢愉的声音,此刻变成了焦虑,“都是母妃不好,若儿,你不要生母妃的气,母妃答应你……”
原先跪在屋角的中年太医迅速跑过来,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汤药,皇上亲手端着,喂进了德妃肚子。汤药是温热着的,皇上喂药的动作也是熟练无比,可见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才醒过来说了几句话的病容女子,便又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边皇帝忙着给他的爱妃喂药,慕容芙已经忙着向侍候的宫女,打听着德妃的病情。
“一年前小殿下出了意外,娘娘便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小宫女看着专心致志给德妃喂药的皇上,壮着胆子低声开口。
“小殿下去了以后,娘娘也不哭,别人哭她还劝,说小殿下只不过是出去贪玩,没有回来了。到了后来,娘娘整日见不到小殿下,好像也想明白了些,慢慢的饭也不愿意吃了,每日里就木木地坐着。”
“再后来,娘娘每日里也不坐着了,就只睡着,躺着,每日十二个时辰,难得有一个时辰是醒着的。”
宫女似乎还有话说,却只是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开口,病情介绍便到些结束了。
德妃有病,身体有病,但更重的病,却是病在心上。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些治病的人,不肯花费心思去治她的心病,见她醒了,有发作的征兆,便急着给她喂药骗她睡下。
难怪她在睡梦中,眼珠子也颤动得那般激烈,也在不安分的做着梦呢。喝了那所谓安神药睡着的德妃,在梦里想必正搂着若儿,得偿心愿;等到醒来,却又见不到若儿。长此以往,她的心病只会越来越重,现实与梦境分不清主次。
德妃至死至终没有承认过小若儿的离去。梦里是这样的欢愉,德妃逃避现实,活在她制造的梦境里,总胜过活在现实里,面对残酷的真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