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茵端坐在二楼闺房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左右又端详了一番,从檀木盒里挑了一支珠翠插到发髻上。
站起身见外面蒙蒙细雨,落在窗外花木上“沙沙”作响。
锦茵回身拿着油纸伞出了门,来到竹林内老太太门口。
屋檐下一众小厮和丫鬟正在避雨,“叽叽喳喳”十分热闹,云阳站在他们中间。
“这个游戏叫‘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个人出几个字儿,看看谁将字儿组成句子最好,最顺畅。”
云阳端坐提起了笔准备写,小厮们顿时都高兴的笑起来。
“小姐,我也认识好多字,方才我烧了一锅水,就出个木,再出个水吧。”
宝来得意洋洋大叫一声,“小姐你快出个金火土,我看看他们怎么组。”
“宝来出了,宝来出了。”丫鬟们拍手笑道,“杏儿,你也出一个,”丫鬟们推出一个小丫鬟来。
那小丫鬟羞涩的笑道,“我才刚来,我出个新人罢。”
丫鬟们都掩嘴笑,又看看这边端坐的云阳。
“我出个……”云阳嗯了半天,“我出个有字。”
“你们这些字儿都干巴巴的,全不像雨天想出来的,没一点意境”,景辛子笑着说,“我出个有诗意的,青色的青,草原的原,叶映兄该你了。”
景辛子看向身旁着缎布银衫的少年。
叶映少年也是爱玩的,正从旁边木香花枝上摘下一个蝉蜕玩,他认真想了一下,“我出……我也出个难组的,我出……拾字儿。”
云阳在她们身后说道:“字虽然干巴巴,全凭人去搭配,看杜工部的句子,拆开来也是干巴巴的字”。
远远的,寒烟便看到竹林下站着的锦茵,打着一柄红油纸伞,站在那里很是显眼。
“姐姐怎么来了?也该添件衣服再出门,仔细凉着了。”寒烟马上笑着跑出来望着她。
也就两日功夫,锦茵姐姐虽然妆容还是很精致,脸上却是有些瘦了。好似有些心事。
“锦茵妹妹快进来,”叶映上前热情的招呼道,“快,我们都在这里陪老太太呢,因下雨了,大家出来看雨玩游戏,妹妹快出两个字儿。”
“是得好好读书了,不能只知道玩,我出遗文两字儿,遗失文章的遗文。”锦茵放下雨伞说道。
“十四个字了,够了。”云阳起身,将纸揭起来,两手捏着让大家看。
“那个认识字的宝来,你先出的字,你来组两句话。”云阳说道。
众人便开始拍手笑,老太太在屋里听这些孩子玩闹,觉得有趣,躺不住了,也慢慢坐起来笑着看。
“我第一个啊?”宝来抓抓脑袋,“小姐,这个也太难了,我方才也是一时冲动,不如让两位公子先来。”
众人听了就“哄”的一声笑。
“就是啊,既无平仄亦无规矩,凑不成五绝,也做不了长短句,让人怎么组?”叶映也挠挠头。
趁着众人都在热闹,锦茵低声对寒烟说道。
“妹妹,我……你可能去跟云阳说说,帮我讨点香来?我昨日闻了那香,感觉挺好的。”
“姐姐,你去要她也会给你啊。”寒烟眨巴着眼望着锦茵,“……行,我去帮你要,待会子吧,云阳姐姐现在忙着呐,一会再提。”
“组句子吗?一会就玩不下去了,这些人能组出什么好句子来。”锦茵抿抿嘴说道。
“不是这个,姐姐不知道吗?云阳姐姐要收徒弟了。”
“收徒弟?”锦茵一脸惊讶,“她,要收徒弟?……”
“对啊,阳阳姐姐要收徒弟,你没见府前好多人在那里候着呢,这会子下雨都躲起来了,一会雨停了准再来。”
寒烟扮个鬼脸,冲她笑了笑。
锦茵有些不信。
“我才刚过来,是听得外面闹哄哄的,还没去看,可是……我们明天不是要开课了么?”
“那得看楼奶奶的意思了。”
那边还在热闹着。
“好,我先来个抛砖引玉”,景辛子酝酿了好久,看着那张纸,慢慢读了两句“水青原有木,文新人拾遗。”
这都是什么嘛,听也听不懂。
“是个句子,却是不知什么意思,这几个字,能组出什么好句子来。”锦茵冷不丁冒出一句。
景辛子有些尴尬,现在不知怎得,一见了她就有些不自在,耳边老是会想起那日云阳对自己说的话。
“那锦茵小姐来一个吧”,宝来见锦茵连手都不肯拍,这分明是瞧不起景公子的大作嘛,宝来喊了一句。
“……我可组不了,”锦茵看着面前的景辛子也脸红了,再看云阳那边围着说笑的丫鬟小厮。
“这几个字,没人能组得了。”锦茵转过身去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寒烟隐约看出来一些端倪,锦茵是看大家都围着云阳转,景辛子也不怎么睬她,有些气了。
“这个确实有些难的。”寒烟也说了一句。
云阳却没事人一样,将纸转向叶映敲敲桌子,“你来拟一句。”
“这,我试试看啊,嗯……新人拾青木,原文有……水……遗……完了完了,”叶映用扇子敲了敲脑袋,“这根本凑不成句子嘛,这都是谁出的字儿啊。”
“宝来,你也学了三回了,赶紧想一个出来。”云阳催促宝来。
“好吧,我就再出一回丑,谁让你们都是我的主子呢,听好了啊,我要作诗了,做的诗念作:青原拾新木,文人有遗水。”
“听不懂啊,什么意思?”众人纷纷问道。
“说的就是不要玩火,玩火就会尿炕。”宝来认真的说。
“噗……噗”众人笑成了一锅粥,几个丫鬟涨红了脸,景辛子笑的歪在了门框上,“后面这俩字是谁出的啊,乱出。”
云阳却去拿笔,说道:“要写下来,过年你拿回家贴你家门框上。”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谁出的这两个字啊,笑死人了……”
锦茵听得扭头就走。
“我,我出的水啊,遗是锦茵小姐出……咦,锦茵小姐人呢?怎么走了?”宝来咦了一声。
寒烟用手指捅了捅景辛子,“你看,锦茵姐姐生气了,你还不快追去?”说完自己就掩嘴一笑。
景辛子涨红了脸,不做理会。
“其柔如水,其秀如木,其人如玉,其状如痴”,云阳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的句子是,水木有新人,青原拾遗文。”
“好!”景辛子和叶映不由的叫了声好。
锦茵走的慢,远远听到云阳的这句,不由停了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要说平凡里出新意,还是她这句好。
锦茵打着油纸伞,细雨“沙沙沙”的落在伞面上,聚集起来,又一滴滴滚落。
两旁绿莹莹的是一簇簇的竹子,还有冒出的竹芽、几朵喜欢潮湿的蘑菇、细长叶子的草,都融在了雨雾中。
我家这片竹林,今日看来十分的诗情,从前也没觉着这里好,一年都来不了几回,今日是怎么了?让人流连……
是了,云阳造了一间屋子,大家都在那里热闹,还有他也在。
明明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一面的,怎么方才一点情面都没替他留?
锦茵忽然生起自己的气,又烦闷起来,脚下踢踢踏踏,将一双好好的绣鞋踩得泥水点点。
景辛子局促地望向竹林,小径曲折处,锦茵已经走远了。
锦茵转过曲径,身影已被竹枝挡住了大半,只剩下一抹红色的伞面在绿竹间。
一丝秋风吹进窗前的小池塘,将池塘水吹起淡淡涟漪,一层层荡开来,水里最后几朵荷花也跟着晃了几下。
“甚?她要收徒弟?收什么徒弟?”张牧遥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锦茵点头应声是,“听说是制香和做菜的徒弟,也许就是顽闹罢了。所以我特冒昧来打扰先生问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课?课业都耽搁了许多。”
“无妨。”张牧遥一边皱眉说道,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笔“明日开课你自专心学习就是,不必受她打扰。”
这小姐,明知道明日就开课了还在胡闹,这是故意的么,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张牧遥视线转向锦茵,她怎么就不学学这位锦茵小姐呢。
“我非常敬慕先生才学,记得先生说,这是我祖母定的日子,如今祖母病了一场才刚醒来,先生确定是明天就要开课吗?”
锦茵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张牧遥。
一句话问的张牧遥有些不自在,来府上十日有余了,楼府一会子这样事,一会子那样事,就一直未曾消停过。
如今老太太醒了,说好要在重阳节开课的,老太太该不会将这事忘了吧?
如果真忘了怎么办?眼见已经耽搁了十余日,自己下个月要再拿不到薪资,家里人该喝西北风了,早知道就该节省些,那一日就不该请木管家去酒楼大吃大喝。
张牧遥的脸忍不住就红了。
“无妨,我去问问老太太,若是不需要我这教书先生了,我也好早作打算。”张牧遥说着站起了身。
掌灯时分,孙大人的夫人吩咐丫鬟在油灯里添了油,两口子坐下来喝茶。
孙大人看着摇曳的油灯,皱着眉头不说话。
孙夫人看了看老爷。
“老爷,昨日我回娘家,两个哥哥又跟人打了一架。”孙夫人笑着对孙大人说道。
老爷这一日有些奇怪,心神不宁的,可是还在为了那杜家公子的事儿发愁呢?
“他俩不是早就不来往了吗?两个舅子路上见面都是贴着墙根走。”
孙大人不大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敷衍的答道。
“说的也是呢,我刚听到时也纳闷得很,为了那点家产打得都不走动了”,孙夫人似乎又想到很好笑的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得孙大人莫名其妙,“你两个哥哥打架,你还乐得出来?”
孙夫人笑着对孙大人说,“开始是两兄弟打起来了。然后大哥种的地被地邻占了一垅,大哥把人家那垅苗踩平了,地邻不干了,两个人就撑起了黄瓜架。二哥路过,就站那里看,一边看笑话一边奚落大哥。后来地邻去把大哥压住了,二哥又上前将那地邻推倒,大哥又跑上前去,兄弟两人就将那地邻打了一顿。”
“到底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旁的小丫鬟忍不住笑了出来。
孙大人一听,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来,不由的一怔。
本来算无遗策,孙大人总觉得还漏了一样东西。
是的,虽然杜家小老头死了,大家不一定就万事大吉了,南城的杜老太爷可是他的亲侄子呢。
孙大人想到这里有些心神不定。
南城杜家他一开始也考虑过,后来一想不足为虑,本就作恶多端,这般死法也说得过去。
知府的叔叔在他们的地界上出事了,要是没有抓到凶手,被牵连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这事儿说好敷衍也好敷衍,说麻烦么,也是有一些麻烦的。孙大人心里越来越忐忑不安。
“老爷再想什么呢?”孙夫人看着孙大人说道,“这连着几日阳光明媚的,孩子们都闹着要出去秋游呢,给你说你也不理,看你这心不在焉的。”
孙大人使劲儿摇摇头。是啊,阳光明媚的,我想那么多干嘛呢?死的就是个作恶多端的恶人而已,我担心什么。
孙大人回过神来,夫妻二人扯起了闲篇。
距离堂爷爷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衙门里谁将尸体送回南城却还没定,
虽说那小老头也是个恶人,可是知府的名头比他更恶。
思前想后,孙大人在廊下来回的走着。
自己不能去,也不能让刘大人去,那刘大人嘴一松难保不会让人挑到漏眼儿,这可如何是好?
刘大人走进来,便正好看到廊下的孙大人正背着手,在廊下来回的踱步子。
“孙大人。”刘大人急急走过来说道,“孙大人可听到?街上传的好热闹呢。”刘大人脸上也是几分忧虑。
孙大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在思量着,何人去送遗体合适呢?那杜知府会是个什么说法?这可是全府的人都死光了……”
刘大人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孙大人可还记得?小老头没死前,没少在酒席上对大家提起过那杜老太爷,言语间对他那个城里的堂侄十分不屑,甚至有一回,小老头喝醉了还破口大骂,说什么朝廷规矩,官要给长房的来袭,他杜南山何德何能做了那官!”
刘大人说完急切的看着孙大人。
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说明两家关系不好么?
“再说了,那杜老太爷现在是停职等候调令。”刘大人又补上一句。
“那个事情我知道,”孙大人点点头,“那杜家公子还说过,杜老太爷以为孝敬自己两个小钱就没事了,还说早晚要将那些事抖出来,大家都现现眼。好像是说两年前杜老太爷牵涉的一桩提督案,当时审查不力所以降职待查。”
孙大人想了想又说,“如今……这都两年了……怕也是,复官无望了吧?”
刘大人也有些吃不准,又皱起眉头说,“应该是没他什么事了吧。”
孙大人来回走了几步,停了一下说,“不过,在咱们的地界,咱们也得尽心尽力才是,这样,你火速手书一封,说此案已经竭尽全力再查,再派人去一趟南城,将人给他们送回去,如此可好?”
“如此,我这就去办。”刘大人说着,一面转过身。
这个刘大人就是这样,说什么听什么,除了胆子小了些。
孙大人看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哦对了孙大人,”刘大人走到廊门口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那些金银怎么处理?”
孙大人微微皱起眉头,不解的望着刘大人。
“这个,是从那府上清理出来的金块银块。”刘大人走过来说着,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过去,“差一点足足三百斤,样子是不好看,啧啧,却是十成十的成色!”
三百斤?天哪。听得孙大人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神色一怔,有这么多?
“这个事儿不是交给你处理了么?怎么还来问我。”孙大人停了一刻,紧紧捻着手指看着刘大人说。
“我向来以孙大人马首是瞻,当然要来请孙大人定夺。”刘大人低下头去施礼,瞄了一眼孙大人捏的发白的指关节。
也看不见这刘大人的表情,孙大人似乎是有些头疼,伸手摁了嗯额头,“这个事儿,既然交给刘大人了,刘大人自处理就行,你也可以存入衙门的金库,以后解百姓灾荒之苦。”孙大人又看着刘大人。
“这样……自然也好,那……我便去入库?”刘大人说着和孙大人对视。
孙大人有些无奈的摆摆手说,“捡几块杂色的,分发些给下面的人也就是了,这几日也够他们劳累了。其他的你自看着办。”
这就对了,刘大人心里禁不住喜不自禁,立马施礼告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