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姬姒,具有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连她自己也低估了的巨大优势,那就是,她很博学。
博学,在隋唐以后不算稀奇,可在这个时代,却是稀奇的。
因为什么?因为,这个时代的所有士族,其立于世间,必然有所优势,一般来说,他们的优势在三方面,一,拥有大量的田产和佃农,也就是人口优势,二,他们财富无数,也就是经济上占优势,其三,就是他们文化垄断。
当文化成了衡量一个家族底蕴和子弟风华的基本素质时,文化的垄断就形成了。这个时代,几乎每一个家族,都把一些知识,当成家族的私产一样珍藏着,如,曾经把《伤寒杂病论》秘而不宣几百年,只让自家人不紧不慢学着用着的某江南家族,如,琅琊王氏闻名天下的独家书法。
正因为这种敝帚自珍的习俗,这种再加上二百余年来,不断的战争导致的知识断层,所以,这个时代的博学者,并不那么常见。
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姬姒上次毫不犹豫地拿出《伤寒杂病论》去救谢琅,就成了一个巨大的人情。
姬姒一句话说出,以袁氏小姑为首,六个士族小姑,齐刷刷朝着姬姒看来,。
她们的脸上,不掩惊骇!
在六女不敢置信,她们的婢女也瞪大眼朝姬姒看来时,姬姒微微一笑,静静地说道:“这道题,我会解!”
袁小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先是脱口而出,“这不可能!”转眼她看到一脸自信的姬姒时,又想道:难道她真会?
整个建康的年轻一辈中,没有几个会的九章算术上的难题,这么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名不见经传的小姑,难道还真会?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缓了缓,袁小姑终于找到了神智,她看着姬姒说道:“你真的会?”挥了挥手,她示意婢女去拿纸笔,在婢女蹬蹬蹬的急步跑去时,袁小姑又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姬姒轻轻一笑,说道:“久闻陈郡袁氏以忠孝诗书传家,既如此,我便向袁小姑取一样你最鄙薄最不喜欢的东西吧。”她挑了挑眉,说道:“不如,五百金?”
姬姒曾经想过,趁这个机会,向几个士族女示好,可转眼她又想到了,这些士族女已经习惯了天下家世不如她们的人,把她们捧在手心的日子。她不管怎么示好,在这些人耳中,保准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甚至,因为她的前倨后恭,还会让这些人再也看她不起。
然后,她又想过不顾这些人,自己出面在众郎君面前出这个风头,可她身后无人,背后无家族,真把名字放出去,招的不会是朋友,反而会引来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甚至,把自己置身于流言中。
最后,她又想过就拿这个问题的答案,索取袁小姑等人的友谊,或者说,让她们承诺再不为难自己,可同样,这种先倨后恭,只会让这些女子更把她踩在泥土里。
所以想来想去,姬姒干脆就要建康士族们最看不上眼的阿堵物得了,反正,她们嫌弃的这些东西,姬姒是绝对不会嫌弃的。
姬姒提出的五百金,恰好卡在袁小姑的心理答案上,她刚才派婢女出去找人解答,心里准备开的价,正是五百金到一千金之间。
见到姬姒直白白的开出五百金的价码,几个小姑想要讥笑,转眼对上姬姒那明亮悠然的眼神,又想到那么难那么不可能有人解答的算术题,眼前这个姬姓小姑都知道,不由的,她们便觉得姬姒深不可测了,那讥笑声也发不出来了。
袁小姑最先反应过来,她点头道:“好。”
转眼,她从手腕上取下一个镯子递给姬姒,道:“这是我家传之物,你以此为凭,明日到袁府找我。”
姬姒闲闲一笑,她随手把那镯子放在几上,拿起那婢女递来的纸笔,笔起游龙的书写起来。
只写了两个字,一个小姑便惊咦了一声,轻叫道:“你这手字,倒是不凡。”
姬姒因为笔力不够,再加上练字的时侯不多,写出来的字,劲力是不足的,可她这手书法,其风骨特别不同,于圆融中见峻拔,竟是当今之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写法,一时之间,六个士族小姑还真给震住了!
袁姓小姑与另外几个小姑相互看了一眼,这时刻,她们的心里,竟是同时浮出一个想法:难不成,这黄帝之后,周王室的嫡脉,还真千年传承不断,以至连一个小姑,自身的才学和底蕴都这么深不可测?
转眼间,姬姒写好了,她把纸吹干,轻轻放在袁小姑面前,顺手把她的手镯收入怀里,她以一种带了几分轻笑,也带了几分有洒脱的姿势说道:“把这个答案拿给崔浅吧。其实呢,那些北地望族虽然在算术和箭术上胜过我等,可他们在琴道和书法上却是远远不如。”
她轻描淡写的点出这句话,在几个小姑陡然变亮的目光中,姬姒朝几女略一颌首,转身轻步走出。
就在姬姒走出的同时,袁小姑那地道的洛阳腔,已柔美的在思辩堂上空响起,“崔家郎君真是小看我建康人了,小小一道九章算术上的难题,何必向我建康所有俊彦挑战?你听好了,答案如下:客马日行不休,可走七百八十里!”几乎是袁小姑声音一落,姬姒便看到那站在台上的清河崔氏之子脸色一白,然后,他腾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朝着袁小姑的方向盯去。
只是一眼,包括思辩堂内众多俊彥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了,那珠帘后的小姑,回答得定然分毫无差,不然的话,这崔浅不会如此惊骇!
而珠帘后,袁小姑在目送着姬姒的身影从大门消失后,她明澈的目光,转回了偌大的思辩堂,此刻,济济一堂的郎君,无数名传建康的俊彥,都朝着自己的方向不敢置信地望来。这些郎君们震惊,崇敬,感叹的目光,是袁小姑这个春闺少女从来没有领会过的,陡然的,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时之间,袁小姑竟是想道:如果,如果真是我解答出来的就好了。如果真是我解答的,就凭今日这一次,我的名声就能与谢道韫相提并论了,有了谢道韫那样的才名,以我陈郡袁氏的背景,我便是想嫁谢琅,也大可嫁得啊。
姬姒主仆悠悠哉哉地出了思辩堂。
直走出好一会,秦小草才用不敢置信的语气说道:“女郎,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她迷茫的说道:“难不成,真有祖宗相偌,鬼神相护这回事?”所以,那么一个无解的算术题,小姑居然解出了,那么几个不可得罪的士族小姑,小姑也能赚她们钱的同时,还把她们震住?
对于秦小草的震惊,姬姒只是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这时,谢琅看来已经离开了,因为堵得寸步难行的街道上,只有行人五六。
主仆两人在一个巷子里寻到了孙浮,当下,主仆三人开始朝家返回。
姬姒前脚刚入庄园,后脚,郑吴派出接收屏风的仆人也拿着屏风回来了。
把屏风放在姬姒面前,年方十七,秦小草的嫡亲哥哥秦小木说道:“小人拿到这屏风后,前后甩掉了三批跟踪的人。”
姬姒点头,温声说道:“事关瘐施儿的前程性命,有人跟踪乃是正常之事。”转眼她又赞道:“这事你做得很好!”
得到了表扬的秦小木高兴了,在他双眼发亮中,姬姒把从袁小姑那里得到的手镯递给秦小草,吩咐道:“今天发生的事,你去跟郑管家说一声,怎么拿回那五百金,你们几个也商量商量。”
秦小草连忙应道:“小姑尽管放心。”
姬姒点头,又道:“时间很紧,我接下来的全部心神都会放在这副屏风上,没事的话,谁也不许来打扰我。”
“是。”
婢仆们离去后,姬姒打开了这副屏风。
这屏风上,绣的是一副百鸟朝凰图,一百种各种姿态的鸟类,围着一只头顶金光的凤凰沐浴在春日的花丛中。
其实在姬姒看来,这回纹绣虽然可以把人畜绣得立体,可真要生动,还得与山河绣配合起来才行。
不过,她这次只是为了补缺,只要把屏风恢复原状就可,这绣生不生动,都与她无关。
把屏风钉在绣棚上后,姬姒的目光,看向了那被剪破的地方。
那被剪破的位置,恰好是凤凰的翎羽所在,当日姬姒匆匆一瞟间,便注意到这屏风损坏的地方很巧,算是很容易修补的。
就着照进窗内的阳光,姬姒细细看了又看,在确定修补方案后,她拿起绣针,在旁边的空白屏风上绣了起来。
……刺绣之道,她已丢手多年,现今之计,是把手法练得熟悉了,再修补不迟。
转眼,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中,先是秦小草前来告诉她,说是袁小姑的那只玉镯已经送回去了,换来的五百金,也已入了库,只是前去换金时,被袁府的人试探了好几回,回来的路上,袁府还派人跟踪了。不过袁小木做这种事最是机灵,他很容易便甩掉了跟踪者。
然后是郑吴前来向姬姒道谢,这个已显老迈的管家,在那里唠唠叨叨许久,说来说去,就是感谢姬姒的出现,他说,姬姒没来时,他们三十几个人,守着不过半顷多一点的山林,饿极了的时候,连草根都吃过,他老头子老都老了,没有想到有生之前还能看到主家的人,还能得到主家的恩赐,从此可以吃饱饭,可以吃到肉。
转眼他又说道,他已从秦小草那里知道了姬姒的本事,他说,整个江南,在算术和箭术上,已经完全没落,姬姒于算术之上如此精通,看来是得了祖宗保佑,可惜的是,她却不是男儿。
接着,郑吴又说,现在众人不愁吃穿,他已着令众人拾起祖宗给的本事了。
于是,当天晚上,姬姒便听到了庄园里传来了阵阵编钟声,以及古老的,先秦时候特有的一种笙乐。
姬姒练手练了半个月后,感到自己可以了。于是,她开始着手修补屏风。
屏风剪破的是凤凰翎羽,姬姒只需在回纹绣上,极其隐密的用上一些山河绣,使得那一条被剪烂的直线,不但痕迹尽去,翎羽重归完美,还使得那翎羽上多了一线反光,带出一种生动之美。而从背面看时,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被剪过的痕迹,便是对着阳光细看,也只能看到根根竖起的翎羽,反而更显功力。
便把那一分为二的翎羽恢复了旧样,为了掩饰,她又在相应的一些翎羽上,再加绣了一些山河绣。于是,从正面看这屏风时,已与往昔一般无二,甚至那凤凰的每一根羽毛,比以前都还要光鲜生动,而从背面看去时,更是完美得毫无破绽。
……
离太后大寿还有两天的时候,经过姬姒修补完善的屏风,终于回到了瘐施儿的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