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下首,于清瑶垂着头,可眼角却不自觉地偷偷瞄着坐在上首的田氏。虽然田氏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端着茶盏,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手上这一杯清茗上,可是莫名的,就是让于清瑶觉得有些惶惑。
十五年的畏惧,哪怕是她自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的人,可有时候却仍觉得被这股压迫感压得胸口发闷。
抿了抿嘴角,在田氏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时,于清瑶有些惶然地抬起头,带着胆怯与不安的神情,低声唤道:“母亲……”与其这样被一直压得透不过气来,倒不如主动打破僵局。
抬起眼来,田氏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面前嗫嚅着嘴唇,不安到极点的庶女。虽然嘴角仍勾起一抹浅笑,可是心里却忽然有些放松下来。看来她之前是有些多心了,自己这个庶女就算突然有些开窍,知道怎么做人了。可是骨子里却仍然不过是个没用的。
“清瑶,你也该听说了,叶家那边送了贴子来,说是叶家二小姐想请你过府聚一聚。怎么?你和那位二小姐很熟了吗?”
“不是,”似乎是急于撇清,于清瑶摇着头,有些惶急地道:“母亲知道的,我也只是这两次才见的这位二姐姐……或许,是那次……我们两个有些性情相似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角似乎是不自觉地飘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下,可田氏立刻就意识到她看的正是自己身后的锦葵。眼角一瞥,见锦葵脸上似乎有些紧张,又似乎有些惊慌。田氏便不由皱了下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丫鬟,是什么样子的,她自然是最清楚。虽然锦葵做事一向用心,也是个能干的,可有时候说话言笑未免有些拿大。
田氏心中暗忖之时,锦葵也是暗中叫苦。那天她也不过顺嘴那么说笑罢了!哪曾想二小姐居然还记住了。幸好这位小姐不是个多嘴的,就算这会儿提起也没提她半个字。要是别人,真这么在老太太跟前闹起来,那她这个丫鬟可是要吃不消了。再不受宠,可小姐就是小姐。她这样的丫鬟,再受宠也甭想超过小姐去。这要是老太太真的追究下来……
主仆二人,暗怀心思,正在沉吟之际,于清瑶已经怯声道:“要不,母亲还是代我推了吧!反正,女儿也不喜欢出去……”
于清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田氏已经皱起眉:“这说的是什么话?清瑶,你可是堂堂安乐侯府的小姐,再莫做这种小家子气的言词。别说咱们和叶家还是姻亲,就是旁的人家,这样正式下了贴子相邀,你却这样一点情面都不给地直接推掉,传了出去,还只当是咱们侯府瞧不起人呢?”
说着话,她看于清瑶的眼神就有几分凌厉。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从前这个二丫头一向不喜与人交往,那些个有来往的人家里也没哪个女孩是同她好的,这种相邀的贴子一年也不会有两次,还多半都是看在家世上不得不请的。如果,她这个嫡母就这样横拦竖挡地不让她去,怕是传出去,就要落个刻薄庶女的名声。
虽然田氏并不是多刻意要保住好名声的人,可是却也绝不愿担这样一个名声。庶出子女,不同于那些妾婢,就是心里再恨,可名义上,那也是她的子女,总不好真的做得太过。
看于清瑶似乎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怯,低垂着头不敢出声。田氏便淡淡道:“我已经回了贴子,说你明个儿一定去叶家赴约。你也不用怕,叶家请你过去,大概也不过是姐妹间平常闲话家常,不像那些个赏花诗会,又要做诗又要弹琴的……”看于清瑶紧绷的脸似乎有些缓和,田氏的眉皱得更紧。虽说她从未在这个庶女身上费过什么心,可好歹当年也是跟着长姐读过《孝经》、《列女传》,学过几天琴棋书画的,怎么竟似没染到半分墨水的样子呢?
想起已经嫁到恭成王府做世子妃,曾经被称作京中第一才女的大女儿,田氏的嘴角不禁微微扬起,轻皱的眉也渐渐展开。
“罢了,你也回去歇歇吧!虽不过是寻常的相聚,可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在家,你切记,言多必失的道理。”看于清瑶恭声称是,田氏的脸色便更好了几分:“明个儿,自有府里的老妈妈随着伺候,有什么事儿,你尽管使唤她们就是。”
“女儿知道了。”于清瑶心里抱怨,可脸上却仍是一派恭顺,又闲话几句,这才告辞出去。送出来的锦葵紧跟在她的身后,左右瞧瞧无人注意,便凑近低声道:“二小姐,是奴婢太过莽撞,还请二小姐莫要把那事记在心上……”
于清瑶回过身,有些茫然地望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锦葵姐姐也不过是说笑罢了,我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再说,平日里锦葵姐姐也对我多有照应,这点小事,又算得什么呢?”
锦葵闻言,不禁松了口气。只是转念一想,再看于清瑶,却又在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什么“多有照应”这样的客气话,二小姐可好像从没说过呢!难道……
眼角不觉一转,看的却是之前一直在院里花架下,和几个丫鬟低声说笑的柳絮。眼见她笑着走过来,黑眸晶亮,神采飞扬,看起来竟是活得很是滋润的模样。
不由得在心里有了定论:这个柳絮却是个有本事的。当初她向老太太推荐,把在二等丫鬟里正出风头的柳絮送到秋雨轩时,可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又混得顺风顺水了。看来之前说她不得二小姐重用闹个灰头土脸的传闻竟全不可信呢!连二小姐都被她教得这么会说话了。
心里这样想着,她对着柳絮温言浅笑,可到底却有些不自在。就是柳絮一直陪着笑脸,十足的献媚,可锦葵说了几句,便托词走开。
把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于清瑶先觉好笑,笑过之后却又隐隐有些感伤。从前,她可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丫鬟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好是恶,与她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想来,她真是太狭隘了,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觉得其他人都与她没什么关系,哪怕是底下的人吵翻了天,也不干她事。可却忘了,哪怕是平时再不起眼的小卒子,在关键时刻也可能救你一命或是把你推下万丈深渊……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转目望向柳絮。想是她的神情有些严肃,柳絮便垂下眼帘,讪讪地解释道:“之前在慈萱堂里,奴婢与锦葵姐姐关系不错,所以才多聊了几句……”
“是吗?”她的解释,让于清瑶不禁浅笑。现在的她,可不似从前一样盲了眼般,是好是坏,她看得出的。
听她淡然的声音,柳絮自然也是知道的,却不再解释,只是淡淡笑道:“像奴婢这样的小丫头,要想过好日子,可不是得同这些姐姐们打好关系嘛!”
说得平淡,可细品之下未免觉得心酸。于清瑶在心里一叹,便也一笑掀过,不再追问。
回了秋雨轩,便吩咐柳絮准备明个儿出去的事情。却把雪儿留下,笑着道:“明个儿难得要出门,不如就借着机会,你也回家看看吧!也是有些日子,你没见过你哥哥了。”
“小姐,”雪儿皱起眉,原本还笑着的嘴角抿了起来,似乎是因为于清瑶的话而恼了起来。
“您别提我那混帐哥哥了,那样镇日惹事生非,不求上进的东西,光是提他,就污了小姐的嘴。”
一向可人的雪儿,少有的怒气冲天,于清瑶皱起眉,嗔道:“雪儿,那是你谪亲的哥哥,再有不是,你也不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儿就已经红了眼圈:“小姐,我那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他是个长进的,也不至于那样游手好闲地混日子。也那么大年纪了,竟连个媳妇都没说上。光是说起来,都让奴婢觉得对不住死去的爹娘了。”
“雪儿,”于清瑶轻唤一声,却还是觉得不好再劝什么。
雪儿兄妹,俱是于家的家生子。只是父母去得早,只留下兄妹相依为命。其实从前雪儿也偶有在她面前抱怨过两句那个哥哥的。只是那时候的于清瑶全不在意。
之所以现在提及雪儿的哥哥,却是因为在那个梦里,雪儿兄妹都是陪着她出嫁。尤其是雪儿的哥哥初五,更是在梦里,替她管着陪嫁的一座庄子,因着为人机灵,办事得力,甚至得了那人的赏识,向她要了人去。
虽然到最后,在那梦里,雪儿的哥哥并未表现出对她这个旧主子有多忠心。可到底是个能干的人,眼下,她困在侯府里,若是想有个人用,那雪儿的哥哥就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仍有些忐忑,可只要她这回不再那么糊涂把他给了旁人,或许,真是个可用的也说不定……
抿起唇,收起那些心思,于清瑶拉住雪儿,柔声道:“雪儿,我知道你一直气你哥哥找不到差事,闲在家里和那些闲汉混日子。既是如此,你更应该回去见一见他了……实话与你说,我有些事想要吩咐你哥哥为我做的。”
“小姐,”雪儿瞪大了眼,先是欣喜,可又觉担忧:“小姐,你不要为了我为难,我那哥哥是个不晓事的,要是你求着老太太给他安排了差事,却让他坏了事,那我可真是羞死了……”
看雪儿惶急,于清瑶也不解释,只是软语安慰,可心思却已经飘得老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