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冬，宗人府大牢中。

这是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阴暗、幽冷，透着陈腐的气味。

墙上的“正”字已经写到了第六个。

阿禩现在已经不会怀疑自己是做梦了，他每一天醒来，都是身处牢狱，这个牢房丈许见方，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连窗户都没有，若非每日会有人送三餐进来，他只怕都不晓得在里头度过了多久。

已经是第二十六天了。

这里的情况，他也基本了解了。

因为第五日的时候，九弟来过，是化妆成狱卒的样子偷偷跑来看他的。阿禩从没有想过，九弟那样孤傲的性子，竟也有那般软弱的时候。

九弟抱着他痛哭流涕，说自己无能为力！他和十弟都被汗阿玛下旨幽禁府中思过，他是偷偷出来的。

十四弟虽未受到太大连累，却在德妃娘娘的哀求下，不敢在去找汗阿玛求情了。

而他的嫡福晋英兰，底下了头颅，跑去娘家哀求、跑去各家王府哀求，然而都是无济于事。

一切，都是因为那只死鹞鹰。阿禩苦笑了，若是那边那个汗阿玛，一定会相信他的。

一提到这件事情，九弟便破口大骂雍亲王胤禛，“老四太阴险了！我们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被他得逞了！”

阿禩心中苦涩不已，这就是江氏所说的历史轨道吧？

若非这个身体、这双眼睛与他长得不同，阿禩都要怀疑从前那近三十载的岁月全都是他在做梦了！

然而并不是，早在他来的第一日，狱卒从洗脸水进来的时候，水中倒影这一张与他十分相似，却有着衣装迥异眼眸的人。

这双眼睛像极了良嫔……啊不，是良妃。

他不喜欢这双眼。

他想起了额娘的眼睛。

第十日的时候，这个世界的英兰总算混进了宗人府来看望他。

这个英兰，眼角已经生了皱纹，整个人更是形销骨立，消瘦得让人心疼。

英兰见到他的时候，也跟九弟似的，抱着她痛苦不已，当时她的话，阿禩仍然言犹在耳。

“爷！我真的无计可施了，我吧能求的人都求了，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从前都受过你恩惠，现在却一个个忘恩负义！都是白眼狼！！”一边哭诉，一边谩骂。

“爷！不管最终怎样，英兰都会陪着你！哪怕是死！英兰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纵使是两个世界，英兰还是那个英兰。

阿禩忍不住落泪，他要回去，他要救英兰！哪怕这是另一个世界，他不能让英兰陪他一起送死！

他知道结局，他知道他会被汗阿玛放出来。但是，他和英兰都会死在雍正手上！英兰会被勒令休弃遣回，而后便死了。英兰的性子，如何能忍受与他不再是夫妻？她必定会寻死！

阿禩暗暗咬了咬牙。

江氏告诉过她，最后登基的是四哥，年号雍正。

雍正登基后，为西北战乱烦忧，在最初的两年里没有时间处理他，会施展怀柔政策，封他为亲王。而那段时间，降是他和英兰唯一的机会。

只要忍耐一时，忍到汗阿玛驾崩，就可以和江氏之前那样，借机死遁。虽然这样有些风险，但如提前筹划，还是有很大机会成功的。

唯一担心的是，若他能够回到那边话……

想到此，阿禩脱下了身上的袍子，那袍子已经穿了将近一个月，早已满是腐臭气味，不过还好那里子是极好的雪缎。

阿禩咬牙摔碎了醋瓷大碗，捡起其中最尖锐的一块，用那尖锐刺破了手指。

写下对另一个自己的话。

漫长的一篇写外，阿禩听到了鞭炮声，闻到了煮饽饽的香味。

他肚子咕噜叫了。

啊，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年夜了吗？

阿禩苦笑，没想到他竟然年夜会在牢狱中度过。若是在那边，他必定已经穿上亲王的朝服，穿得暖暖和和，揣上热乎乎的手炉，乘坐暖轿，进宫赴除夕夜宴了。

他那碗煮饽饽里头，一定能吃出小金元宝……

十九弟一定会被金元宝给咯着牙……

后半夜的时候，他会回到自己的王府，会去西小院，和英兰，和孩子们一起度过……

想着从前的年夜，阿禩带着怅惘，穿好了外袍，将身子蜷缩在被窝里，渐渐睡着了，这个被窝，还是那么阴冷潮湿啊。

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底。

昭嫆站在坤宁宫殿外，看着飘飘扬扬的雪，面容苦涩不已。

胤禩从西耳殿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玄狐皮大氅。俗话说：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玄狐稀有，每年所贡绝不超过十张。

玄狐华贵无比，毛色深黑，毛尖却是白色。皮子是内务府前不久刚刚送来的，然后被送去了针线局，很快便制成了这件玄狐大氅。

昭嫆打量着胤禩，点了点头：“不错，这大氅做得很合身。”

胤禩抿了抿嘴唇，忙躬身道：“多谢皇额娘。”内务府进献上来，是专门给皇后的。

昭嫆笑了笑，“客气什么，你也是阿禩啊。何况本宫也不怎么喜欢玄狐皮，这料子你用正合适。”

胤禩伸手摸了摸那丰满柔软的大氅，这大氅穿在身上，真是暖和极了，连心里都暖和透了。

胤禩头上戴着一顶紫青团龙纹瓜皮帽，制大氅的时候留下了些边角料，便给这顶帽子做了里衬和围边，也是暖绒绒的。将那刚刚落痂的伤疤也盖住了，只留下一点点肉红的尾稍。

昭嫆忍不住上前，伸手摸了摸那伤疤。

这样的亲昵，胤禩似乎已经习惯了，因此并不躲避。

“可惜，还是留下这么长的一道伤疤……”昭嫆唏嘘道。

胤禩笑了笑：“儿臣是男子，身上有疤痕也无妨的。”

是啊，男子大约不怎么介意这些。昭嫆莞尔点了点头。

胤禩又忙道：“皇额娘，儿臣想出去走走。”

自打他伤势见好之后，便每天都会出去走走，起初还会叫英兰陪着，最近总是一个人出去溜达。其实昭嫆也知道，他是去了御花园。

幽幽吐出一口气，道：“要不要叫上英兰陪着你？”

胤禩忙摇头：“不用了，英兰两日孕吐，外头路又滑，还是叫她呆在耳殿中吧。”

昭嫆再度点了点，便将手中的平金雀鸟手炉塞进了胤禩手里，才道：“去吧。”

胤禩一愣，手中传来温热发烫的触觉，让他心口都是热腾腾的，他一时间鼻子有些发酸，“儿子去去就回。”

因为下雪的关系，御花园里出了一些洒扫的粗使宫人，也没有旁人了。

胤禩站在养性斋外，看着储秀宫的高高宫墙，叹了口气，他一定是傻了，下雪的天儿，，额娘怎么会出来走动呢？

胤禩才一转身，便看到一个身穿绛紫色夹棉斗篷的宫妃笑容满面、沿着那迤逦石子路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