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崩溃之后，姜上舟就恢复了理智。她给姚栋梁打了电话，让他有时间回家一趟。接到电话的姚栋梁显然准备好了面对她的“爆炸”，然而，她是谁，她是朱润民的女儿，她是姜上舟，她要的是事情的解决而不是无意义的情绪发泄。

她一晚上都在为寻找安安奔忙。能打的电话都打了，不能打扰的还暂时不能惊动。找关系调看街口的监控录相，安安一直在走，像个没家的野狗。可是，有个地方的录相出了问题，安安就找不到了。

这么大个城市，安安找不到了！

姜上舟陷入深深的自责。女儿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人要有自尊，要尽量不依赖别人。可是小孩子出了事情就是要找大人啊，现在出问题的是大人，这让小孩子怎么办呢？她只有逃避。

孩子的逃避是心疼她，也是维护姚栋梁这个爸爸。

整个寻找过程黄芬都陪着，方植末也要陪，但他让她打发走了。真的，这件事太丢人，出了这件事，女儿在方植末面前都不再骄傲了。这是她一辈子不能说出口的关于家长的脏事儿。

至于黄芬，她感情复杂。黄芬无疑是护着她的，无论哪个方面来说，黄芬都无可挑剔。但黄芬这个人有道德洁癖，她看不起姚栋梁以至于失态至此，才导致了安安的出走。并且她打了姚栋梁，让姚栋梁从此在这个家没了尊严。

也许从黄芬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就没把自己当作一个保姆，而是当自己是她们母女的守护者。这不能责备，但这让她不舒服。

在百般折磨中，终于等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是卢文芳转过来的谷雨的短信。姜上舟踏实了：人在通远，病了，但有人照顾。

她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让安安在那个远离是非的地方养着，现在回来只能更刺激她。而她，要跟姚栋梁做个开诚布公的谈话。

姚栋梁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回来的，回到家，看到黄芬不在，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下。一个外人在旁边，还是打过他的人，这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互相打量。谁都没有急于开口。

姜上舟看到他扶着腰坐下，知道黄芬下手不轻。但黄芬没有打他的脸，这已经算留了分寸。昨天她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是非常想打他的脸的。她不是为王小蒲的不幸，而是为自己被一个不清白的人哄骗了二十多年。

她是多骄傲的人，而这个人居然在自己眼前晃了二十多年！她开始嘲笑自己，当时爸爸说，小舟你还小，你其实没有见过别的优秀的男人，他们一样会追求你、赞美你，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时间呢？她说，爸爸，我心动了。我从来没有心动过。我不知道我错过了他，我会多么难过。爸爸说，小舟，要不你再等等，即便是他，也不必须现在就结婚。她说：爸爸，我想和他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我真的想结婚。

最后，家里退让了，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敢再失去一个。姐姐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同学，爸爸不同意，姐姐和同学决定私奔，结果，在他们私奔的路上大客车翻了。然后，他们伤心了很多年，自责了很多年，他们不敢在她的问题上再次拖延或者试探。

是她的任性打败了父母的理智。现在，她很想问问家里，爸爸，你说你不介意他的出身，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看不上他？我一直知道你看不上他，是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个襟怀坦白的人？

姚栋梁知道姜上舟在琢磨他，现在姜上舟头发整齐，衣着得体，就像在任何一个场合那样无可挑剔。只是，她的眼睛不像平时那样弯弯的带着笑意，她在审视他。可能她一夜都没有合眼，不着口红的时候，显得她脸色不好，尽管她衣食无忧，但她真是一个操劳过度的女人。

姚栋梁问自己，他哪点和姜上舟不配？除了出身，他和她一样聪明、一样漂亮、一样勤奋，甚至在待人接物上一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他劝姜上舟从报社离开，去挂个闲职，跟着他过安逸生活的时候，姜上舟的拒绝让他找到了答案。姜上舟，她不为更富贵、更安逸而努力，因为这些她唾手可得，她追求的是自我实现。而他呢，他从追求安全感开始，为吃饭、为住房、为他人的认可和尊重，甚至当这些都有了的时候，他还在为朱润民的认可而努力，他始终在追，可是始终得不到。

这就是他和姜上舟的差距！

这其实就是出身带来的差距！

是努力了几十年都无法抹平的差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上舟问：“叹什么气？”

姚栋梁说：“我在想我和你之间的差距。”

姜上舟闭了下眼睛，淡淡地说：“你又来了！”

姚栋梁摇摇头说：“真的，这时候我特别清晰地想到这个问题。我是多么想摆脱自己的境地啊，结果你出现了，如果我不拼命地抓住你，我的人生怎么办吧？我会在云南的矿场里寂寞的落魄的像块石头，一块刚开采出来就要被其他矿石掩埋的石头！”

“不必说这些无意义的话，理解你就能把这些事实推翻吗？每个企图上升的人都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我说你们家怎么没什么亲戚，原来，你们是要一起隐藏一个见不得人的事实，你们也怕人们的吐沫腥子把你们淹死！”

“姜上舟，你不必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来评价不同境遇的人，你今天能这样说，只不过我经历的不是你经历的，我能选择的不多而你不必去选择！”姚栋梁脸上的颜色变了。“何况，那时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当时在住院，这些你是知道的！”

“那么你就默认了你妈和你姐的安排了吗？她活着，你活着，对不对？她怀着你的孩子对不对？你有机会找她对不对？”

“姜上舟你不必这样咄咄逼人！你能否认我对你的吸引吗？你能否认你和我一起很快乐吗？你能否认我也很爱你件事吗？你能否认我对这个家庭的感激和珍惜吗？我们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让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影响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未来？”

“姚栋梁！”姜上舟气愤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无聊的和你算后账的人？你根本没有看清基本事实，那就是我姜上舟看重一个人的人品，我一想到我和一个抛妻弃子却心安理得的人睡在一起，我就非常恶心。我觉得我被侮辱了，你知道吗？”

姜上舟眼里溢出了泪，她真的感觉被侮辱了。

“小舟，”姚栋梁咂了一下嘴，向沙发背上一靠，“看来我们真的不是一样的人，这样你就觉得被侮辱了，而我一直在被现实侮辱，空有一番志向却只能守着寡妇妈，守着讲台，守着一个拿不到报酬的工作和一个看不到未来的未来……，我不说了，我确实没有你干净和高尚。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姜上舟哆嗦着嘴唇，她仿佛面对一个无赖，因为她从他的嘴里听到了道歉，可是却不被感动。是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姚栋梁，我们早就不相爱了，我们离婚吧！”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一阵悲哀，她早就知道彼此不相爱了，却好像在等待生活给她一个机会，她一直以为别的夫妇也是这样寡淡地过的，她多么愚蠢！

“不，小舟，我不离！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安安！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我看得无比清楚，那就是我爱你们，我不能失去你们！”姚栋梁非常坚决。

“爱我们？”姜上舟柳眉倒竖，“姚栋梁你怎么爱我们，你在外边有女人是爱我们？你觉得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弱智？”

“小舟，我觉得你得稍微冷静一下才能想得清楚。我不相信，你对其他男人没有动过心，我也一样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我在外边有人，但我是把你当妻子，把安安当女儿的，我始终只有一个家。那只是生理的需要，因为我们总是不在一起。我觉得你不必这样较真儿，如果你有需要，我同样理解，我不会拿婚姻这么重大的事来解决一时面子的问题。……这其实不是问题。”

“面子的问题？”姜上舟忽然被他气笑了。“姚栋梁你觉得我是面子上过不去才想要离婚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胸部，仿佛在安慰自己的心。“你不知道这样是让我伤心的吗？你连这个都不懂吗？”她悲哀地摇晃着头，仿佛不能相信他们夫妻之间连这样一点相知都没有。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越过越陌生。

此时她想，他们本来就是陌生的，只不过她一直在给自己催眠，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到今天才醒。

“小舟，”姚栋梁扶着腰站起来，一脸凝重地说：“既然我们沟通得如此困难，那你看能不能给彼此一点时间？也许，过一段你会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值得珍惜的，我们毕竟真正爱过，我们毕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而且，组织部门正在考察我，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变更婚姻状况。”

姜上舟凝视着他，一脸嘲讽：“姚栋梁，你都官至副部级了还需要利用我们的婚姻吗？你能让我不鄙视你吗？”

姚栋梁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说：“姜上舟，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能不犯公主病吗？为什么要说我利用我们的婚姻？难道我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利用了我们的婚姻？请你也理解一下你的丈夫，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想让组织部门觉得我婚姻不稳定！”

姜上舟鄙视地看着他：“你那么在乎组织部门的考察，为什么还在外边鬼混呢？你这不是又做……”说到这里她打住了，她本来是想说又做婊子又树牌坊，但是，这话她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姚栋梁苦笑点点头。然后，他咂着嘴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妻子：“小舟，你幸亏是生在这个家，要是生在别处你可怎么办呀，你想问题如此尖刻和绝对……，你能不能把你面前的人当一个活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只是偶尔才放纵一下，你至于上升到道德品质上来吗？你当这么多年记者，看看那些惨死在你笔下的生灵吧，他们在监狱里看着你，在笑你……”

“不许你侮辱我的职业！你做人至此，便以为谁都和你一般颜色！”

“听听，听听，你连口头语都不会说了，你简直就是教科书生出来的……”

……

交流了一个多小时，两人都觉得和对方没法沟通，结果便是，道歉没用，姜上舟坚决要求离婚，姚栋梁坚决不会离婚。姚栋梁说：“你实在要离，那便到法院提出诉讼，反正，在我这儿，想协议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

姜上舟被打败了。她怎么可能去提出离婚诉讼，她丢不起这个人！

姚栋梁小胜一局，他得意地看着高傲的妻子被她自己的面子打败。他就知道她怕丢人。他想，即便离婚他也是不怕的，虽然他失去了一些，可是他已经不是福建小村里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姚大梁了。

在这件事情中，最让他觉得失败的不是妻子的不依不饶，而是安安的出走。安安真让他心疼。

他是安安的爸爸，可是，从此，他将怎么做爸爸呢？他爱她，可是他还有教育她的资格吗？当他想拥抱她的时候，她还愿意把手伸给他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