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支离破碎的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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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章回体的小说,有始有终、起承转合,谷雨却觉得她的人生都凑不成文。因为她总有些记不起来的东西,忽然在梦里晃一下,醒来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哭过,但细想却是想不起来。

她想,她的第一个片段,应该叫冒傻气。

那是六岁的时候,她和弟弟、妹妹出去玩儿。他们铺子前面的小广场叫什么,记不起来了。妹妹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只是记得她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两只小手都汗津津的。

“那个男孩儿,过来!”

对面一个蹲着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冰棒。

弟弟往前走了一步,又仰起头看看她,有点询问的意味。

她拉住弟弟,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叫男孩子过去。

“立夏,你等着,我去看看!”于是,她像个家长一样走向那个男人。

结果,她……。

记忆到这里就断了篇儿。她接下来记得的画面是,在一个小商店里,那个男人买饼干,售货员闲问了一句:这是你什么人?

“这…….是我闺女!”说完这句,那男人像只狼一样直直地盯着他,直到她小心地嗯嗯了两声。

从此,这个男人就对人说,这是我闺女。

而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经常把她从梦里吓醒,一直到十九岁,也就是现在。

现在想来,她真是傻,不让弟弟过去,为什么她要过去呢?

她的第二片段,叫装乖巧。

杨德才这个男人真是懒呀,村里几乎家家有水井,可是,杨家没有,除了没有井,房顶上的瓦片也没剩下几块。她只好去邻居家端水,一趟一趟,一盆一盆。

水常常会晃出来,洒在衣服上、手上,寒风一吹,刺骨的疼。

有次,她在灌开水,不知怎么的,暖瓶“呯”地就炸了。她当时就吓傻了。“欻”地,杨德才放下酒碗就跳下地,从地上捡起一只鞋就打。她刺溜一下钻到床底下不出来,杨德才钻不进去,又懒得挪床,只好在外面叫骂:“我入你娘!你要再小点,爷也好拿你换了酒喝,要再大点,爷也能换身西装穿穿!你不大不小的,只知道张着嘴吃!门前的树不高,你咋不踩个凳子吊死!来来往往的车那么多,你咋不一头撞死!……

那时候,摆在她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两条:一条是拿命去交换东西,一条是拿命去摆脱痛苦。

而她哪个都不想要,就只好去装乖巧。所以,她总是端着笑叫他“爸爸”。

当然,那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丝温暖,邻居家的小哥哥大硕,他总是帮她把水提上来倒在盆里,有时,也帮她端两盆送到她的家门口。杨树叶子刚发出来的时候,他会坐在树上拧出里边的嫩枝条,做几个哨子给她。

他说:“你知道吗?为什么粗的哨子声音又低又哑,为什么细的哨子声音又高又亮?”那时候,她不知道,当杨德才打起呼噜的时候,她睡不着,就会想起小哥哥提的问题。

另一个让她温暖的人就是福妈妈。她只有十二岁吧,不知道杨德才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弄了来。杨德才指着她说:“以后,我是你爸,她就是你妈!”

她乖巧惯了,毫不犹豫叫了声妈。

之后,福妈妈保护过她,陪伴过她,攒了钱供她上学。大冬天的,打工回来的福妈妈放下行李就跑到学校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的奶茶——等她!

杨德才叫骂:“养大了赚钱,上学有什么用?!”

福妈妈回他:“让她像你一样做个睁眼瞎吗?”

其实,福妈妈自己也差不多是个睁眼瞎,虽然她不知道福妈妈为什么跟着杨德才来到小埔村,福妈妈自己不说,但有时候,她会叹口气说:“有文化毕竟要精明些,你好好学吧,别像我!”

她的第三个片段,应该叫玩失踪。

她之所以迟迟不离开那个家,是因为她不敢,也因为福妈妈。

福妈妈有时候也会挨打,有她在,毕竟福妈妈是有人帮的。

当然,她也帮福妈妈带孩子,一个是麦芒,一个是棉棉。

到她上了护士学校,她就帮不了福妈妈了。有时候,福妈妈打来电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好好学,要精明些,甭上了别人的当!”

去年六月,福妈妈又来电话:“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她说:“妈妈你说啥,我放了假就回去看你!”说实话,她当时害怕极了。

等她回了家,知道福妈妈真走了。她就觉得那个家已经不是家了。

可是,麦芒和棉棉,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他们都巴巴儿地望着她,叫她“姐姐”。杨德才仍然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零工,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孩子们做饭。

她没法离开。

可是,要开学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学期,没有毕业证她就找不到工作,她的一生就会全毁在杨德才的手里。

而且,杨德才变得不安分了,他晚上推门,吓得麦芒和棉棉哭了起来,他们都趴在她身上,叫着:“姐姐,姐姐!”

杨德才在门外鬼叫:“麦芒,过来开门!棉棉,过来开门!”

她不让弟弟妹妹去开,他们就没有开门。可能在他们的意识里面,还不懂爸爸真正要做什么。他们止不住地哭,以为爸爸只是喝完酒要进来打人。她抱着他们发抖。她真的害怕极了。

那个破门终于扛不住了,“咔”地被杨德才从外面撞开。有木屑飞溅起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屋子的酒气。棉棉的哭声甚为凄厉:“爸爸,别打我们,我们给你留了饭的!”

“走开,走开,到那个屋睡!”杨德才疯了一样扯开棉棉。可是棉棉又扑了上来,还是和哥哥姐姐抱在一起。可能在她的意识里面,抱在一起才是安全的。

杨德才又去撕扯,一边扯一边骂:“尼玛的,老子把你养大,吃了多少粮,你拿什么还?……那个白眼儿狼走了,那就你替她还!”

她浑身发冷,而麦芒和棉棉始终在哭,麦芒被拎着脚扔在地上。

可是在她的裤子被扯开的时候,麦芒抱着杨德才的脚死命地向后拖。他咬着牙,像要撑不住一样。杨德才气得大骂,一边挣扎,一边叫骂:“入你娘!入你娘!”

她一下子翻起来,把被子捂在杨德才的头上,压住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直到他不能动弹。

棉棉已经吓傻了,贴着墙,眼睛是直的。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瘫了。直到杨德才的鼾声起来,她才身子一松,哭了出来。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家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尽管她怕了他十几年,但这次,她要不救自己,她的后半辈子,几乎一眼就望到头了。

星星还亮着,她拿起行李敲开大硕哥哥的家门。

“婶儿,能不能借我些钱,…….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了!”

看着她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行李,婶儿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进里屋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

“婶儿不指望你还了。你要走,就不要回来!”

大硕追出来,说:“我的这件羽绒衣你穿着吧!……反正小了,我也穿得不舒服!”

就这样,她失踪了。

毕业照上没有她,毕业证是上铺的牛玲玲寄给她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自实习之后,她就失踪了。

杨德才,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的第四个片段,就是找爸妈。

尽管很多东西都记不真切,但温州这个地方她是记得的。

可是,温州好大,她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找,哪儿都觉得像,哪儿都觉得不像,她把自己搞糊涂了。

她原本叫谷雨。或许他们家是姓刘的,也或许是姓柳的,还可能是姓卢或陆,她记得那个腔调,但不知道那到底是哪个字?只记得爸爸那时候卖服装,每天脚不沾地,脸上总是堆着应酬的笑,妈妈一起帮忙,楼上楼下的跑。对了,楼下是爷爷奶奶开的果蔬档,奶奶穿件宝蓝色的上衣,头发梳得光光亮亮。

到公安局查,人家说,你这点信息怎么查?要不,你采血吧!

她犹豫了很久。她去采血,意味着报案,那样杨德才会被抓起来,但福妈妈不在,麦芒和棉棉怎么办呢?

而且,将来他们会不会恨她?

可是,她累呀,累得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快要瘫倒的时候,就会出现幻觉。一个盘着头的精干的女人走过来,亮亮的嗓子喊:“谷雨,谷雨,回家吃饭!”

那是她的妈妈。

看着来来往往高高兴兴的人,她觉得自己像一袋垃圾,扔在垃圾筒的旁边都没人弯腰把它放进筒里。这时候,她不管了。她再次踏进公安局的大门。

……

“姚安安,准备好了吗?该上了!”一个带着电视台胸卡的工作人员推门进来,冲着她旁边的女生喊了一嗓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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