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前的头一天晚上,阿史那土门为各部族的来宾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送别宴,其丰盛程度和热闹氛围丝豪不逊于三天前的婚宴。只不过由于隔天一早来宾们都要起早赶路,宴会进行到子时便提早结束了。
宴会散场时,与各部族的代表们寒碜了几句当做道别,白小鹿便在侍女的陪同下走出了宴会厅。刚走到回廊处,便看到一袭白袍的捏古斯巴日。
“我们聊聊好吗?”月光洒在他温柔的侧脸上,泛着似水的光泽。
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挥退了侍女,朝他走去。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从天空洒落下来,花园里的树影花影都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仿佛梦境,空气中淡雅的花香隐隐浮动,夜,静谧安祥。
捏古斯巴日双手背在身后,微仰着头望向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对她说道:“明天,你不会让阿哈独自一个人回去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温柔的笑容,看着那笑容背后忧伤的脸。
“小鹿,你会跟阿哈一起回家吗?”他静静地站在月光中,等着她的回答。
“我……”她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吐不出声音。她内心挣扎着,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令她无法做出选择。
虽然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捏古斯巴日仍旧像从前一样疼爱她,处处呵护着她,就好像之前那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她还是查干苏泊郡主,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然而,表面上一切看来如常,但是她心里感觉得到其实捏古斯巴日是在逃避,她能从他脸上看到他笑容背后那深沉痛苦的悲伤,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查干苏泊郡主啊。
看着她脸上挣扎的表情,他突然走到她面前伸手轻柔地抚摸她及肩的柔发,无限爱怜地说道:“对不起,小鹿,阿哈让你为难了!”
轻轻摇了摇头,他忧伤的眼神令她愧疚。他明明已经知道她不是他真正的妹妹却仍旧一如际往地对她好,那般的疼爱和呵护更加地令她无地自容。在她的心里她早已习惯了他给她的温暖,早已将他当做哥哥了,可是事实却终究是无法逃避的,她骗了他,欺骗了他的感情,伤了他的心。他的痛,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是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在欺骗你,假冒你最疼爱的人,你应该生气,应该讨厌我,至少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他对她越好,越宽容,她的负罪感就越深。
“与你的善良、宽容比起来,我就像个小偷,可耻地享受着应该属于查干苏泊郡主的幸福,我是那么的卑劣、自私,那么的可恶……”
“不!”捏古斯巴日忽地将难过的白小鹿搂入怀中,阻止了她自责的言语,他心疼地看着她,温柔的眸子里溢满了复杂痛楚的神色。
“不是你的错,小鹿,你不该自责的。”
她仰头望着他,只见他深深地叹息道:“其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我才是那个可耻的骗子!”
她愣愣地看着他,大脑突然变得有些迟缓。
“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撒了谎,所以真正该请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
捏古斯巴日的话像一颗巨石咂进了白小鹿平静的脑海,搅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她睁着一双惊讶的眸子,脑子里顿时乱作了一团。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突然就变得复杂、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二十年前,豁埃玛阑勒族的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爱上了族里年轻美丽的女巫。那一年我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我的母亲是受人爱戴的好王妃。”
捏古斯巴日的声音幽幽地飘浮在夜色里,眼神空茫地望着夜色里的某一点,思绪渐渐回到了儿时的记忆之河。
“当族长向女巫求婚的时候,全族的人们都看到了,那一天是‘白节’,一年之中最重大的节日,那一天也是我记忆中最热闹的‘白节’。我清晰地记得,当年轻美丽的女巫轻轻点头的一刹那,整个白鹿城都沸腾了起来,人们兴奋喜悦地欢呼,高歌起舞,因为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女巫更神圣的女人了,能够拥有女巫的男人是腾格里格外恩赐的福份,是无比神圣的荣耀。然而,没有人看到女巫眼中淡淡的忧伤。”
夜风悠悠地从远处吹来,如轻纱般温柔地拂过花园里的两抹人影。几缕发丝随风拂过眼帘,微微眨眼的时候,白小鹿看到侧身站在她前方的捏古斯巴日的眼睛里有隐隐波光在荡漾。
“谁也没有想到在大喜之日的头天夜里,年轻美丽的女巫悄悄逃走了,有人看见在草原的晨曦中年轻美丽的女巫与一名汉族男子同骑一匹骏马向南而去。穿着华美的新婚礼服前去迎亲的族长发现准新娘逃走后大怒,当即调派全族的战士去追,誓言一定要将女巫抓回来。整整两年过去,终于有一天,在草原与中原腹地接壤的一处荒僻山谷里,他找到了那个让他受尽爱恨折磨的女子。看着整整折磨了自己两年的女子突起的浑圆肚腹,他心中仇恨的种子倏地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猛然挥刀,毫不留情地砍下那个汉族男人的头……”
白小鹿蓦地一阵瑟缩,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副骇人的血惺画面,心底发寒。
“他将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女巫带回了白鹿城,为了博取她的笑颜,他想尽一切方法,对她百般呵护,他真的太爱她了,可是她的心却已随着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死去了。两个月后,女巫诞下了一名女婴,娶名查干苏泊。两个月来,她终于对他开口说话了,她要他发誓一辈子将女婴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他欣喜若狂,当即立誓,她笑了。第二天清晨,她用那把曾今砍下她丈夫的头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捏古斯巴日猛地深吸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女巫的死几乎令族长崩溃,他痛不欲生,深深地自责悔恨,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为了弥补自己的罪恶,也为了遵守自己的誓言,他从此将查干苏泊当做掌上明珠般极尽疼爱,从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她想要的不惜一切都要满足,甚至要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立毒誓要一辈子保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于是,从我七岁那年起,查干苏泊便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平静、幸福、快乐地过了十八个年头之后,所有人都以为那段痛苦的回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沉淀下去。
可是,不幸的阴影终于还是降临了。有一天,白鹿城里来了一位苍老的流浪艺人,他为城里的人们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故事的情节震惊了所有的人。已到不惑之年的族长闻讯赶来的时候,老者从怀里拿出了一把雕刻着白鹿图腾的宝石匕首恭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在看到那把匕首的瞬间,他心底那隐蛰了二十年的痛苦和悔恨突然爆发令他心神崩溃了。在沉重的罪恶感和深深地悔恨自责中,他的生命迅速地消逝,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他紧紧地拉着查干苏泊的手请求着她的原谅……”
夜风中,沙哑哽咽的声音中浸透着浓浓的悲哀,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极度压抑地微微颤抖着,孤独影子长长地斜拉下来。那样的画面令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几乎不忍心再听他继续痛苦地回忆过往。
沉默了许久,那沙哑低沉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一些。
“她冷漠地看着他怀着深深地悔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她离开了,带着对他难以释怀的爱与无法挣脱的仇恨永远的离开了……”
捏古斯巴日说完后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石化了般,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悲伤像水一样漫漾开来,空气被那浓浓的悲伤凝结,令人呼吸都觉得疼痛。
“她就那样离开了,在我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消失在汹涌湍急的胪朐河……”他忽然转过身面向泪流满面的白小鹿,脸上浮着一抹触目惊心的凄凉笑容,轻笑道:“她是故意的,呵呵,我知道的……她比我更清楚,那是她唯一可以报复他而又能够彻底解脱的方法。”
他说着说着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寂静的夜色中,那样的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碎,俊美的脸庞上,两道泪痕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
花园背光的一偶,银色的发丝如月光般在树影下闪动着微光。
那拉娜仁托雅轻蹙黛眉,瞄了眼身旁沉默的人影,轻轻叹息了一声:“善良的白鹿之心怜悯受伤的白虎,却没有看到苍狼的孤独啊!”
远远地望着花园里的那抹纤细美丽的人影缓缓抱住满身悲伤的捏古斯巴日,孤傲冷漠的银色眸子里忽然掠过了一抹痛楚的阴影。月光洒下来,高大威武的身影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落寞而忧伤。
乞颜赤那忽然微微仰头,深深看了眼天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然后转身,悄悄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拉娜仁托雅喃喃低叹道:“威猛不可一世的狼王啊,内心其实是那么的脆弱,在看不见的荒凉孤寂的背后。”
花园里,捏古斯巴日伸手将抱住他的白小鹿紧紧地搂进怀里,声音微微颤抖着:“对不起,当我第一眼看到与她长得如此相像的你的时候,我真的无法控制,我想要将你留在身边,弥补失去她的遗憾和痛楚,我想要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小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鹿,我骗了你。对不起,小鹿,请原谅我的自私,对不起……”
夜越来越深了,天际悄然飘来一缕细纱般的薄云,缓缓摭去了月亮的光华。回廊尽头的黑暗中,一抹森冷的目光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