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的报关大厅里聒噪不停,好几个窗口都排成了一条长龙,于是,将原本并不狭窄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中央空调在这刻完全无能为力,排在长长的队尾,孟沅一手拿了文件袋,一手往额上擦起汗来。
她已经跑过两趟了,这是第三趟。每次轮到她时,窗口的那位小姐只瞄一瞄单子,就啪地扔了出来,冷冰冰地说:“这个地方不对,重填。”可恨那白板脸的小姐从不肯将错误一次指出,饶是孟沅已算老手了,每趟还是要打回来重填一两次,每次重填单后都要重新盖章,然后重新排队,她的报关专用章是带在身上的,她注意到有的报关委托函还要盖公章才行。她长吁一口气,幸亏她不用盖公章,不然光是来回跑公司申请手续,这时间都得拉长好几倍。
她伸头看了看前面,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架式,老半天了,队伍没有移动过半步,不知是窗口的人暂时离开了呢,还是办事的人卡在了什么手续上了,反正她也看不到,缩回头,她继续安心排她的队。
“真不知道海关的办事效率低成这样。”她想,“明明可以一次性指出所有不妥当的地方,偏要分成几次来做,办事的人麻烦死,一次次来回折腾,而里面的少爷小姐们却安之若素。”这时,她想起了小丁跟她说过的那个海关的朋友,小丁这样形容他:“吕玗那小子,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打哈哈,一脑袋封建官僚味儿,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做,左手拿完钱右手接着拿钱。跟他比起来,我们叫——命比黄莲苦哇!”
说这话的时候,小丁一脸的苦瓜状,夸张地把眼睛眉毛鼻子都拧到一堆儿去了。
一想到小丁,孟沅的眉头凝了起来,自从那天周末之后,小丁第二天竟没有来,他只中午时分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加班,赶着出差,说话的口气淡淡地,听不出喜怒哀乐来,还没等孟沅赶过来接电话,想问几句他的病好些了没,他已经挂断了,小眉捏着话筒,倒是愣了好几秒钟,这才问:“你们昨天吵架了?”
孟沅无话可答,她知道,她的不近情理与冷漠,这次是伤了他的心。她的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做得很过份、很自私、很不留余地,然而,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和语言,在那种情形下,除了冰冷地拒绝,她自己亦无力。
脑海中便闪过有一次,跟小丁两个人去看电影,结果她不知道这里的影院是有“情侣座”的,那种座位让她浑身不自在,两个座位间没有间隔,紧紧地挨着,让两个人只能够偎倚在一起,她侧着身子,努力地往座位旁边躲去,却还是不能避免碰到他,她窘迫得连背脊都一直挺着,脑中一根弦绷到极致……黑暗中,银幕上放的是什么故事,她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静悄悄地挨了过来,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让她靠过去,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推拒不得,银幕下,他的唇边,一闪一闪的光点,浓烈的烟草气息……
她有些糊涂了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小丁如今是不会在她面前抽烟的,只因为她不喜,她告诉他:抽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做销售的人不可能戒烟,香烟经常被用作是一种交际的媒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道,一支烟远比语言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这一点上她清楚,所以即便是再厌恶香烟,她也只是要求,不当着她面抽就行了,其它的,她会容忍。
难道不是小丁?那又是谁?记忆中的场景,闪闪烁烁了起来,不能够回想起,到底是上周、上个月,还是去年的事?是他么?或者是别人?
她的头痛了起来,已经很久没这样了,不能想,不能想。过去的事,思之何益?
这个礼拜一,小丁就已经出发去了漯河,他临走前竟没有再通知她,是孟沅自己打电话到他公司,没人接,传呼又一直不回,这才打到前台去,听前台的小姐说的。看来,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难道,他竟会这样就不再理她了吗?他会不会这一走掉就再不回来了呢?孟沅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恐慌,明知这可能性很小,却还是生出了这般极端的想法。
“如果他从此再不来找我的话,我是该放开手呢,还是该去找他?我应该纵容自己的龟息呢,还是该容忍他的放肆?”
肩膀上猝然被人大力一拍,把她从神游太虚的情形里唤了回来,还没来得及转头过去,就听到了彭丽那高亢而富于感染力的声音:“喂,发什么呆,叫了你几声了,排队排得傻掉啦!”
彭丽一身绚丽的太阳花,橙橙白白红红,齐脐的小背心,略一弯腰便会露出一片俏生生微带咖啡色的后背肌肤,裙裤的摆洒得很开,左肩上一个松松的蝴蝶结,结下坠着金色的流苏,刚好散到腰际。她手里还拿着一顶宽幅的白色凉帽,白色的小挎包用金色的链子做背带,斜背在胯上,正衬得她腰细而臀翘,风情万种。
看她这一身装扮,与满厅的人群格格不入,倒像她是来度假的。
彭丽正笑得一脸灿烂,看来她的心情,跟她的衣饰十分配合。
“告诉你个好消息喔,我也过了,今天来拿证的。”她喜滋滋地报告。
看来她总算不至于被老板给掐死了。孟沅便报之以璨然一笑:“恭喜恭喜,得道升仙。”
彭丽吐了吐舌头,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说:“还好,命里有贵人相助。如果不是张哥帮忙,我肯定混不过的。”见孟沅一怔,便补充道:“张择军啊,你不记得了?”
孟沅便想起来了,是那个在培训基地负责接待的老师,张择民的哥哥。
彭丽拉了拉她,把头贴得更近些,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神神秘秘地跟她咬耳朵:“哎,你知不知道,我考了两次才过的——这次还是全靠张哥,他要不放水的话,我只怕还得再考第三回。”一脸贼忒兮兮的表情。
孟沅想起她狂抄笔记抄到大呼手痛,然后大叫着要当“作弊英雌”的时候,也是这一副鬼头鬼脑的模样,不禁莞尔。
“走,我带你去找张哥,他肯定高兴。他都在我面前问起你好几次了。”彭丽一边说,一边就拉她出列。
“不行,我排了半天了,这张单子今天下午一定要搞定的,不然,你倒是没事了,我老板会杀了我。”孟沅站定了不肯离开队伍,两个人一阵僵持。
“行了行了,找到张哥,还怕搞不定你的单子?”彭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力气大,不由分说拖了她就走。
孟沅眼睁睁被她拖了出来,眼见着后边的人立刻补了她的缺口,便只得跟着她往后面去。她们离开大厅,从侧门转到后边,走进办公楼里,彭丽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直上三楼,门口坐着的保安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来到三楼,孟沅这是第一次进入到办公大楼里。她展眼望去,走廊上空落落的,偶有一两个人在走动,一间间办公室都是关门闭户,悄无声息,她抬手看表,才不过五点差一刻,这层楼上几乎都已走空了。孟沅不解:“海关下班那么早吗?”
“什么下班?这叫闪人。当然了,如果上头过问起来,每个科室留一个人就好了,其余的人都是有十足理由的。诸如开会啦、外勤啦、下企业啦、过组织生活啦一类。况且,上头的人比谁都溜得快,谁管谁啊?”彭丽倒像是海关里的办公室主任,她一边拖着孟沅往走廊里最后一间办公室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孟沅闭了嘴,这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工作模式,她没权利评说。
最顶头那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彭丽把食指竖在唇间,向孟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隔着门缝,偷偷往里一窥,然后门也不敲,直接推了进去,孟沅就听到里边一个声音在说:“喔,是阿丽啊,你还没走吗?是不是拿证那边出了问题?”
听彭丽欢声应道:“不是——给你带了个人来。”然后,孟沅就被彭丽从身后扭将出来,立在门边,她看到房间里有三张办公桌,其中两张都空着,靠窗的那张桌子上,张择军已经站起身来,他也看到了孟沅,眼睛顿时一亮,疾步走上前来,一边伸出手来说:“稀客稀客,欢迎,欢迎。”
孟沅一时间倒拘谨了起来,她不像彭丽,跟他有那么熟络,她也赶忙迎上前去,伸手出来,在他的手上握了握,嘴巴上客套着:“张老师你好,好久不见了啊。”
张择军作状把脸一板,道:“你这就太显生疏了吧,孟沅?”他把两个人都往里让,彭丽已经主动去倒水了,他让孟沅坐在门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自己则坐了另一张,有点随意地向她吩咐:“跟阿丽一样,叫我张哥就行了,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在下边办事,碰到阿丽,她说你在上面,就拉我上来看看。”孟沅仍是客气地回答,“不好意思。”
“哦……报关吗?办好了没有?”他问。
“还没呢。今天下午跑第三趟了,老有个代码不对。”孟沅说,顺口就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发觉真实的关单跟我们考试时的还不一样,学的时候挺好,这一碰上实用的时候,还是要出错;我的单子还算跑得少的,下面有个公司的报关员说,她最多一次跑了十一趟。你们那些接单的人吧,每次只说一个地方有问题,就把单子扔出来了,他们要是肯一次性把所有要改的地方都指出来,大家就不用整天跑这么多冤枉路了。”
张择军听到她话中有明显的埋怨腔调,他宽容地笑了笑,说:“喔……窗口上的就是那个样子,我会跟领导反映的。”
孟沅听出他这是言不由衷的公式化回答。她知道自己适才这番话,基本上是白说了。
“你把单子给我,我去办。”他伸手过来讨要,孟沅还想说些什么,彭丽已经老实不客气地从她手边拿过公文袋来,递到了张择军的手上,眉展眼舒地说:“谢谢张哥。”
不到十分钟,张择军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办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