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孟沅与小丁两人相对静默。
小眉一声不响地又转身回到厨房,阿周已经在洗碗了。那哗哗的水声,轻快而跳跃,阿周的脸上浑然一股子欢喜的表情,她没有感应到一丝一毫的不安。
见小眉又进来,阿周问:“水太烫?怎么?小丁是生病了吗?”没等小眉答她这句,又自顾自地叨叨:“我还以为小丁是铁打的哪,整天那么好的精神头儿,以往看他跑来跑去,都不累的喔,原来他也是要病的。”
小眉蓦地低声吼了一句:“你烦不烦?有人生病你幸灾乐祸是不?”
倒把阿周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的碗给跌到水池里。自她来了之后,小眉跟孟沅两个从没大声说过她,平日里三个人并不像是雇主跟保姆,反倒更象三个好朋友一般,小眉脾气再大也没有针对过她,突然地这么厉声责备,确是头一回;阿周虽然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但她却知道,这个时候最好闷声发大财。她只用力地擦洗着,洗得水花四溅,一时间,厨房里只听见水声与碗碟的轻撞声,响成一片。
孟沅急急地跑来厨房里找开水,她看见小眉矗在门口,便向她道:“小眉,我看得出去找个医生瞧瞧,体温快要9度了,还在往上升,烧得脉博狂跳,整个人都开始烫了。”见小眉没回答,又问:“这儿附近哪有医院?”
“拐角过去那边有个诊所,要不先去那里看看?”阿周见小眉没搭理,便自己接口道,一边偷眼瞄她,看小眉的模样,似乎并不是在生气,即也不是不生气,那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伤感,如老僧入定,又像是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手上拿着的水杯并没有放下,满满一杯水在手上,也不觉得重,也不晃动,就这么平平地一手掌着杯沿,一手端在杯低。
孟沅这时全部心思都在小丁的病上,没有注意到小眉的不对劲,她挤开小眉自己倒了水出去。第一次碰到小丁生病,她自己心里也很是慌乱着急。
对于自己生病,她一贯大而化之。她仗着自己身体底子不错,都是硬扛——当然,她认为自己胃疼跟头痛,都已经不是病了,而是自身的一种“生理性结构”,痛的时候忍一忍,习惯了就好;她自己一直有一种固执的念头,总认为生病嘛,不过就是身体里头的好细胞跟坏细胞打仗,只要意志坚定,扛一扛都能过去,就跟当年小米加步枪就能干掉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一样,胜利肯定最终是属于自己;对于医生和医院,她讳疾忌医到变态的地步,向来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甚至她连药都不肯吃,不痛到不能忍的地步,她都不会去找药,只拿大量白开水对付;胃药跟头痛粉,她备是备着,但很少用;理由同样可笑:是药三分毒。
小眉对此不能理解:“为什么非要到受不了的地步,你才肯吃药呢?”
她的回答是这样的:“因为一吃药就会有效啊!没有药物依赖,药效才强,你懂了吧?”
“明明可以少受那份罪的。那如果吃了药还痛怎么办,不是耽误了病情吗?”小眉分析道:“你有自虐倾向,很强的自虐倾向,这也是病,得治!”
“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这是我们的原罪,你躲这项,上帝就会给你派另一项下来。这就叫宿命,我们凡人目光短浅,哪里抗拒得了,还是乖乖承受了吧。”孟沅常常会把一个极普通的现实问题,给分析成宗教或哲学问题。“至于病嘛,耽误不了,那种情况下只好进医院了呀。医生再给怎么治,都只能听他的。我最怕医生小病当成大病治,大病当成绝症治,万一真得了绝症,好嘛,根本不用治。”孟沅笑道,“我这是自毁倾向好不好?得了,小眉,这么多年都没死,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小眉为此没少责备她:“你这个人,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不病到快死的地步,连医院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按我说,你要是抬不进医院病房,就得直接抬进火葬场里去。”
“好啦好啦,不用进医院就可以进火葬场,那也要有福份才行。”
小眉于是被她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气得半死。
孟沅对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连生死,对于她,也经常只是一个小问题。若不是明白自己肩上永远担着责任,她觉得生或者死,不过就只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形态罢了,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不过,对于小丁的身体,她还是很在乎的。
***
回到客厅,小丁已经坐起来了,他接过水一气灌下,咧嘴朝她笑了笑,说:“阿沅,你跟阿眉都别担心,发一点烧算什么,我曾经烧到四十度都在跟客户拼酒,没事没事,多喝几杯水下去睡一晚上,明天准保生龙活虎。”
孟沅埋怨他:“生病了也不早说,就不该过来。你该回去躺着,好生休息才是。”
小丁却是嘻皮笑脸地问她:“我回去躺着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要不你来陪我?”
这话好没正经,依着孟沅往时的性子,这种调笑的话,小丁是肯定不敢出口的,这会儿借病装疯,料她不至于不理会一个病人,小丁也就顺势说了出来。孟沅果然这次只是红着脸咬了咬唇,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想把这话胡混过去。她问:“你今天还骑车来的吗?这太危险了,一会儿看了病,你打个车回去。”
小丁想着,借这大好机会,赶紧把平日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都倒出来,“你不陪我回去吗?要是半夜里再发烧,你不照顾我,我就可怜死了。”他捏住她的手,揉了又揉。
他的声音里满是赖皮的味道,孟沅哪有听不出来的。可这一层赖皮的背后,在那有着血丝但依旧澈亮的眼眸中,那种满满的渴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令得孟沅羞臊之余,也拉不下脸来骂他或者生气。他嘴里还在软求:“阿沅,看在我病了的份上,今晚你就陪我嘛……”
话音未落,只听到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循声望去,原来小眉终于没拿稳那杯水,把杯子给砸在了地上。唬得孟沅又忙忙地冲回了厨房,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烫到了没有?
然后就听到小眉的声音,一股子戏谑的口吻:“什么烫到?你该问我有没有砸坏我的脚趾头才对,小卿哪,看来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下降不是一个档次,笨得还真不一般,以后你别说认识我,我丢不起这人……”接着厨房里传来了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连着阿周在急:“喂……喂……你们俩出去闹去,我才拖的地,弄得这一地的水……”
还没等小丁赶过去“劝架”,孟沅已经红着脸出来了,小眉从厨房伸出半个脸来,嚷道:“你快点去给他当医生吧,我就知道,古人老说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掰指头算算这都好几年了,不病才怪!”
孟沅的身上已被水浇得半湿,裙子薄薄地贴在身上,将身体曲线显出了大半,见小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脸上一红,忙去浴室扯了根毛巾,抹了两下,只把脸上脖子上擦干了,身上的裙子却仍是湿漉漉地贴着,欲待叫小眉帮她去卧室拿换洗的衣物出来,想来小眉这时候肯定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只怕阿周也会被她拉住不放,自己犹豫了一下,抱着毛巾遮住身子,向卧室里冲进去,她看都不敢看小丁一眼,直到冲进了卧室,把门“砰”地一下关上,她才在里面遥遥喊道:“我换件衣服,我们就去看医生。”
她换了平常穿的T恤短裤出来,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恨恨地说:“这个坏小孩,看哪天我要狠狠地打她一顿屁股才行。”一语未了,见小丁斜靠在沙发上瞅着她,连眼角都含着笑意,又想起他刚才那番死皮赖脸的企求,自己不禁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小丁最喜欢看她这副小女儿情态,那竟完全不是平日里言笑晏晏、挥洒自若的阿沅,更像是藏在骨子里脉脉含情、带着少女娇羞的阿沅,这常常让他迷惑,又使他惊喜。迷惑于她在瞬息之间,竟可以化身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又惊喜于她的这份或是豪爽或是羞怯,竟都是自己喜爱的。对他而言,这个女孩子像一个万花筒,花样常常翻新,色色不同,却都让人赞赏欢喜。
“走吧,我们去楼下走走,透透气。”小丁站起身来,走过去牵了孟沅的手说。
孟沅“嗯”了声,坚持说:“还是得去诊所找医生看了,才放心。”小眉又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来,她身上比孟沅湿得都厉害,却满脸堆笑浑不在在意。孟沅把毛巾扔给她:“快擦擦吧,别这边病了一个,那边再感冒,就麻烦了。”小眉接了毛巾,却叫道:“好啦,你们快走吧,你管好你的病人吧,还有空管我?——阿周,我没人要了!”
孟沅听了这话,虽明知是玩笑,却总觉得小眉象是有所指一般,才念头一转,小丁已经拉了她去开门了,不及细想,一阵暖暖的风吹到身上,他们已经走到门外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