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里泛着一点熟悉的味道,依稀是淡淡的花香,又有点像薄荷清凉的芬芳,偏生在这两种味道里,又含了另一种更吸引人的香味,是混和着小米绿豆在锅中翻滚跳跃、猎猎作响的清粥香气,似乎好久没闻到过了,却依然是熟炽而甜美的。
半梦半醒的那一刻,最是令人销魂蚀骨,懒怠得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想动弹,浑身却又是散得极适意极舒服。模模糊糊中,只知道不必赶着起床去上课,或者必须有什么事需要完成,就只这样懒懒地一直躺着,闭着眼,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做,哪怕直到世界末日,也是极好的。
可一秒钟之后,电话铃声便大吵起来,响彻整个房间,排山倒海似的,把孟沅所有的睡意一下子全驱赶得无影无踪了。在小眉这里,她一向是不去接电话的——自从上次无意中接过小眉男朋友那个不甚礼貌的电话后,她对所有来电都敬而远之,任小眉如何埋怨也不理。除了小眉自己,听电话便是阿周的任务之一。“为了避免你们伤和气,避免我自讨没趣。”孟沅这样跟小眉说:“这电话,我是铁定不接的!”
她睁开眼,电话已不再响,料来定是阿周去听了。她看旁边,彭丽早已经起来了,正在梳装台前认真地往眼皮上涂抹鹅黄色的眼影,这么出挑的颜色,她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放胆用。昨晚打开摆在地上的手提箱,如今也规规矩矩地靠在墙边,一拎就可以马上出发,“难为她今天竟这么早就起来了”孟沅想到,在培训那会儿,除了考试那天,其余哪天不是自己要叫好三四趟才肯嘟嘟囔囔起身的?
从镜子里看过去,已经化好眼妆的彭丽,下眼泡还是显得有点肿,倒真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大概总是在别人的家里,择床睡不惯吧。孟沅把两只手往脑后一枕,正想问一句今天的安排如何,却听到阿周在外面叫她:“沅姐,沅姐,你接下电话。”
找我?孟沅心里面突然大跳了起来,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烧,她立刻在脑海里浮起小丁那张英俊含笑的面庞来。不知为什么,那面容却是淡得不真切,仿佛又是陌生,又是太熟识了,猛然间却是无法拼凑出他的眉眼来。从镜中反射过来,彭丽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不由得自己更羞了起来。再偷眼探看,却原来彭丽根本没有笑,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镜中的彭丽,正专心地把头发分成两股,想把其中一股编成辫子盘到头顶上去。
她暗忖是自己草木皆兵,一边慌慌张张地去拿听筒,脑子里飞速运转着,猜想小丁会跟她说些什么话,可是自己,又该怎么样去应对呢?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他至今没有再提过一个字,可是她,真的是会就此忘记吗?
“喂……喂喂,小卿,是你在听吗?”听筒里传来小眉的声音,似乎生气了,又似乎仅仅是有点不耐烦。一听到小眉的声音,孟沅刚刚还在狂跳的心立刻恢复了正常心律,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究竟是如释重负呢,还是失望?她又暗骂自己慌乱得完全没有道理——当然应该是小眉,她也应该回来了嘛!
“是我,我在听。小眉,你在那边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她很热烈地连声追问,这热烈显得太饱满了些,连她自己都嫌弃有几分做作了。
不知是不是隔了长距离的缘故,小眉像没有感受到她的异常反应,电话里,小眉的声音听上去嗡嗡作响,像是得了感冒般,不过也说不定只是电话线导致的失真。因为从电话上听起来,每个人的音色都总要跟平常说话不大一样。小眉大概是刚才等得太久了,真的有点不太高兴吧?孟沅问完这一大串的问题,隔了半晌,才听到小眉瓮声瓮气地答道:“嗯,我今天晚上回来。一会儿就去买三点半的车票。”
“那我去接你。一会儿你买好票告诉我车厢号。一定呵!”孟沅继续热烈地说话,她得保持住这种热乎劲儿,免得小眉为了刚才的语调起疑心。
“不用了,我自己回来。”小眉的声音仍是低低的,像是鼻子塞住了一样,孟沅猜想,大概真的有点伤风,听说这两天广州一直在下雨,温度也陡降了快十度,小眉带的全是裙子,会不会一时不慎就感冒了?她倒从不担心小眉会没衣服穿,置装这种事,小眉比她纯熟多了。
“你自己回来?真的不用我去接?你身体没事吧?”她再次确认。
“没事,回来再说。”小眉一副不想再聊下去的语气。
孟沅知道,以小眉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是巴不得自己能跑到广州去接她呢,可今天一再拒绝她的接车,那么她肯定是有人陪着回来的。有些话小眉不方便明说,可自己总该懂吧。想到这一层,她连忙又问:“那么我今晚跟阿周住?还是不好,要不我另外再找地方?”
小眉又是半晌无语,在她都快误以为电话已经断掉了时,小眉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闲闲地回了句:“神经病,找什么地方。”孟沅还没弄明白她句话的含义,小眉已经挂断电话了。
孟沅放下电话,却见彭丽已经梳洗一新,两股头发都盘了上去,如果她肯穿个肚兜戴个项圈的话,倒可以考虑去演个哪吒……此刻彭丽正坐在凳子上,眨巴眨巴地盯着她,她跳起身来打来房门,见阿周正在擦玻璃茶几,一屋子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正是薄荷与兰草的香气,绿豆小米粥的香味也从厨房阵阵传出,闻起来实在令人食指大动。彭丽向她笑道:“我早就起来了,早饭也吃过了,还正在纠结要不要等你起床,跟你打个招呼再走。”
孟沅赤了脚去漱口洗脸,一边含糊地说:“等我一下,一会儿吃了饭,我送你到车站……阿周煮粥的水准一流吧……你尝没尝我妈带来的牛肉酱,要不要带一瓶回去?”
***
从车站回来不过两步路,孟沅慢吞吞地走着,刚刚送走了彭丽,她正盘算着该回去整理一下房间,洗洗衣服,然后跟阿周一起出去买菜。小眉要回来了,自己可以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的川菜慰劳她一下,自己的手艺虽不如阿周,可做川菜,尤其是回锅肉跟鱼香肉丝,还算是能吊一吊胃口的。
如果小眉真是两个人回来的话,那做完饭她就可以直接溜掉,对面楼下就有一个招待所,二楼夹层的一个床铺一晚上才十块钱,虽说夹层矮小得人没法站直,可只是临时睡一晚,应该也无大碍,礼拜一上班的时候,得记得问问公司的宿舍还能给她住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她还有东西一直搁在宿舍呢。她提醒自己:呆会儿回去,要记住把自己的换洗衣服装好放包里,包得放在阿周的房间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可以随时闪人。
但是不对啊,小眉那里只有两间房,小眉自己一间,阿周一间,男主人岂不是得睡沙发?——这问题的严重性其实是不由她去考虑的,她不过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走到楼下,忽而又想起,冰箱里最后的两听可乐,也被自己跟阿丽在昨夜逛街回来后一口气喝个精光,那么得再去买点,小眉最喜欢喝可乐的,而且她只喝一个牌子,挑剔得很。街斜对过的那个小卖部一直有得卖,她记得阿周常在那家买,摸摸自己身上,刚好有一张一百块的绿票子,便向那个饮料亭走了过去。
买了可乐出来,满满一网兜,拎起来勒得手生疼,她一边不停地换手拎,一边加快步伐朝电梯口走去。刚迈下街沿,一辆汽车忽地从后面窜上来,擦着她的身子呼啸而过,差点把她带倒在地,足足吓了她一大跳,她向那辆还在飞速前进的车望过去,见那车在前边一个急转弯就不见了,那车转弯时转得太急,又差点带倒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正冲着远去的烟尘一路叫骂,也不知那个汽车司机是怎样的一个冒失鬼,这样快法,还在小区周边,万一出事的话,就肯定是大事,害人害已,这种人既轻视别人的生命,又对自己跟家庭不负责任,孟沅觉得这种司机是应该被禁止开车。她忽而想起小丁来,他那个人骑起摩托车,也是不快不甘,汽车毕竟还是铁包肉,摩托车却是肉包铁,危险性会大很多——她得提醒住他,可不能由着性子,拿自己跟旁人的生命来冒险。
她自个儿摇摇头,迈步前行。
等她走到这边街沿,又一辆小车开得极快,呼地一声就闪过她身后,又是在那个急转弯处,歪歪扭扭地避开了另一个骑车逆行的人,司机摇下车窗对那人大骂,那人也不甘示弱,同样回以一句广东话的国骂,两人的交锋时间也就一两秒钟,各自倏分倏离。
怎么现在人都这么暴躁了?是因为世界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过了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因为人越长大,就越体会到那种无力感么?每个人都像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随着机器不停却运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要转到几时方是尽头?这种压抑,束缚着人的本性,人的本性应该是追求快乐,恣情享受生命的,但没有几个人,是可以真正命运在手。每一种付出,都是希望有所得,但是——因为很多的时候,得失不是对等的,或者说,在人心中感到不对等,因而人们需要有一种途径,来渲泻愤懑与不满,如果没有“善”的途径,那么大家,就只能由着“恶”的途径来发泄了啊!
孟沅在心里警醒了起来:自己,不可以这样的。泄恶如同投石向天,若人人如此,则人人将终于自伤于石。她告诉自己:我不能阻止别人,但我可以管住我自己!
再走几步路,转过这弯就可以顺着小路直接回家,一转过来,孟沅注意到刚刚转过来不远处,还停着另外一辆车,车子是白色的,在阳光下白得非常耀眼,车子旁边站了两个人,都是背对着她,其中的一个正朝着大楼上指指点点地,向另一个人解释着什么,另一个人则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一瞬间,孟沅感觉那个说话的人,似乎是她极熟悉的,隔得有点远了,只觉得那姿态、那身量、那略略后仰的头,都有好几分眼熟,仿佛是一个亲切的影子,在心里头盘绕了一圈,而那一盘绕之后,却是一阵的冰凉,对面的身影,竟变成陌生而可怖的了。
她一时间失了神,不知所措地站着。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两个人都已经不见了,那辆白色的车也不见了,她完全不记得他们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消失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