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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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车在车道上飞驰,将一幢幢高楼大厦都甩在了身后的薄雾里。离城市越来越远了,有一点点清新的气味从敞开的窗口伴着风吹进来。清晨的风如多情少女的手,温婉柔腻,沁着细密的香气,使人心情舒适。车窗外,翠生生的世界渐渐迎上来,一边是错落的矮山,另一边却是低落去的溪谷。这条路慢慢拔高上去,凉意也随之浸润,肌肤上围拢了一种细细切切的微冷,夏日里令人愉快的体感。

孟沅又用手将她左边座位上的旅行包往里带了带,不然一个忽转弯,说不定它不会滚落到地下去了。

她看着窗外一幕幕掠过的景色,脑海里却翻腾着刚才的片断:

小丁是今天早晨六点钟不到就来接她了,当她听到阿周在客厅里与他小声交谈时,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怎么样的一种面容与心情去面对他。事实上周六晚上他送她回来的时候,她仍是痴痴迟迟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晚上独个人躺在宽大的床铺上时,她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刚才面临了怎么样的一个困境: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向自己表示了他的感情,而且——他完全没有给她一点考虑的时间,就直接吻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和他那种激烈的情绪,使她感到强烈的畏惧与困惑。她一边为着他的大胆放肆而茫然,更多的却是为了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更加不可预测不控制的事而恐惧。

不是一点点甜蜜与欢喜都没有,可太淡了,完全被消融在了她的惊惶与退避中,她不想——她是真不想要男朋友,尤其不想让一个刚刚熟悉一点、亲近一点、有些微信赖感认同感的人变成“男朋友”,太快了,她承受不起,每每只要一想到这上面,她就没来由地害怕,一味地担心着过去与未来。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心理不正常,为什么别的女孩子都可以无畏地去恋爱去结婚,而偏偏自己,只要一触及,便有大祸临头、如临深渊的战憷?

星期天的时候,小丁也曾打过电话来,她不肯接,听着阿周在话筒这边语无伦次地向他推说“沅姐说她不在家”时,她忍不住想笑,却又加倍闷闷不乐起来

。她在家里收拾东西,将一件衬衫两件T恤两条短裤一条睡裙统统塞进了旅行包里,想想又塞进去一条长裙,再放上一本英文版的缩写本《傲慢与偏见》,跟一本李碧华作品集,然后向阿周嘱咐又嘱咐,说她要去培训了,要去一个礼拜,晚上都不回来,要阿周一个人小心些,如果她家里来了电话就帮她禀告一声,冰箱里的东西随便吃不要客气,冲好凉一定要记得关煤气,还有千万不要让陌生人进来免得不安全……她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话,阿周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性情大变,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似乎也只能靠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失措,因为不能够静下来,一静下来就会在面前浮起小丁那张脸,带着诚恳真挚的神情,还有他那双在月光下炯炯有神的眸子,还有他带点低哑的嗓音……

她慌乱得早已经忘记了跟他约好的,由他来送她去车站坐中巴。

***

小丁是骑摩托车来的。他这个星期天过得如坐针毡,电话她一直不肯接,他也不敢冒然去找她,怕大家见面尴尬,如果她真的因为自己的冲动鲁莽,就此再不愿意理他,那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根本不敢去想这样的可能性。

好不容易拖过了星期天最难捱的4小时,他在凌晨4点钟,天空还是漆黑的时候,就再也睡不着了。眼见着要到了五点半了,他慌慌张张地担忧着,会不会她自己独个儿一早就坐车走了不愿意等他,那么他不是又少了一次见她的机会。越坐在宿舍里左思右想,就越不是滋味,他冲下楼去发燃了摩托车,一溜烟地就到了她楼下,这时候的天,也不过麻麻亮而已。

他一进门就注意到了那个鼓涨的旅行包放在沙发上,先放了一大半的心。阿周刚刚起来,睡意朦胧的脸上,眉眼都还凑在一起,正赤着脚在厨房里煮稀饭,他悄悄问她:“阿沅起来了吗?”阿周呶嘴道:“起来了。你起得可真早啊——接人来的吗?”她的语调不高,但声音很清脆,在声音里,连同她的眉眼也全部往上打开了。

还没来得及再问阿周什么话,孟沅已经开了门出来了,她梳洗一新,连衣服都已换好,她向他打招呼的声音一如平常,听不到任何波澜。这使他在心里头打鼓,自己那天那种激烈到近乎粗鲁的行为,究竟有没有影响到她对自己的看法——他当然不会知道,她凭了自己极大的意志力,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够这样平平稳稳不露痕迹地走出来,跟他寒暄。如果可能的话,她宁可选择永远不要来面对他!

“这么早?不是说七点钟走的吗?”她一边问,一边将沙发上的包提下来,指向沙发示意他坐:“太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她这般客气,却透着明显的疏离,他不习惯更加不喜欢。他向她走近两步,见她神色中闪出一星慌乱,便停了步,隔了她身前两步的距离,细细地打量她。在他的注视下,她慌张的神情更明显了,躲闪着他的目光,一边竭力想找出一些什么话来遮掩搪盖这份不安,一时间脑袋里却像灌满了浆糊,只问出了一句最简单平朴的:“你,吃了吗?”

话一出口,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自己先笑了起来,紧张的心情仿佛在这一笑中松懈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做事说话,从来就没有这么笨过。

他也笑了,两个人之间那种绷紧的气氛,立刻被这一点微笑冲淡了许多。他顺势走前坐下,问:“你收拾好了吗?可不可以走了?”

“这么早?”她抬手看表,只有六点零五分,“我倒是随时可以走,可是去这么早干嘛?中巴都还没有到。”

他去提她的旅行袋,不等她有阻止的表示,他说:“走吧,我另有安排。”

她微弱地抗议了一声炉火上煮着的稀饭,可是阿周已经走出来向他们挥手说再见了,一脸眉开眼笑。

***

“泮溪酒家”是一家门面并不大的餐厅,但是名声在外,这里是最早敢请香港厨师做案头的几家餐馆之一。整个酒家的布置一点也不奢华,普通的工薪族也可以进来坐坐,吃吃饭。它这里菜的味道之佳早有公论,不过呢,最最出名的,还是它的早茶。

早茶是广东人的嗜好,就象四川人爱火锅、西安人爱泡馍一样,早已成为生活中最最习惯的一个组成部份,而且深入骨髓。早茶却不仅仅是一杯清茶,它的含义早就扩展得千姿百态了起来。茶是必须的,喝什么都由客人的口味,最重头戏还是在那一碟碟一笼笼精致细趣的各式小点心上面,服务小姐们推着手推车在客人中来回走动,推车上小盘小碟小笼里,盛装了引人食欲的各式点心,只一会儿功夫就会被食客们纳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食在广东”这句话在这里面其实包含了一个艺术的话题,对广东人来说,吃不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同时也是为了欣赏食物的精巧与缤纷。

孟沅有点惴惴地迈进泮溪的大门,她从来没有真正喝过一次早茶,印象中每天早晨都是赶着上班,根本没时间,碰到星期天的话,又多半想赖在床上补瞌睡,每日不足六个钟头的睡眠时间,对她来说实在不太够,如果礼拜天再不睡到十二点的话,她可真不改想像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怎么撑过去。她和小眉始终没能养成喝早茶的习惯,包括小眉这个已经在此地呆了几年的人在内,她们早把许多的办事方式甚至思维逻辑都调整成了特区模式,唯独对于早茶,一直没能接纳。

不过现在,根本不容她去考量接纳与否的问题,小丁已经拖了她向里边走进去,一个和蔼可亲的接待小姐引他们到一个双人座位上坐好,小丁的右手放开了她,左手却可笑地紧紧握着她的旅行袋。

座位靠着落地窗,小丁的车就停在外面,薄雾中红得很抢眼,每个坐在窗边的人都会注意到的那种颜色的鲜艳。孟沅注意到这辆车是刚刚被精心擦洗过的,保养得很当心,任何时候都像新置时的模样,看来这车还真是小丁的心肝宝贝。

她不禁联想起以前的另一部车来,也是红色,可是红得黯淡,车子本身已经旧了,一看就知道跟着主人有些年头了,可那辆车……对那辆车的记忆似乎仍是明快的色调……一地的黄叶子烧着车子的轨迹,灰色的烟尘扬长而去……车座上应该有笑声,脆生生的使人亲切……车旁人的笑面,有着岁月痕迹,但是明朗的脸……

“阿沅,想吃点什么?”小丁的声音将她从失神的状态唤了回来,记忆忽然卡断,她也忘掉了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经年前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吧,突然地漫出了这些镜头,又很快地收了回去。她看着接待小姐在他们桌子上放下一张长的、划了格子的空白单子,然后退开了。小丁向她指指那些推车,那意思分明是叫她选择去点心。

实际上,她确实不知道喝早茶的规矩。献丑不如藏拙,她虚心推辞:“你点罢,我很少吃。”

“一壶菊普。”小丁招手叫了小推车过来,他麻利地从推车上取下了好几碟,还待再取时,孟沅阻止了他:“等一下,别吃不了浪费。”她看到小姐手中的图章在空白的单子上盖上圆圈,两个在“特点”上,还有一个“大点”,四个“中点”,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她笨得不近常理,确实是早茶白痴,却也不忙着解释,自己伸筷子在笼中挟了一块最大的凤爪到她碗里,嘴上劝道:“快吃吧,早茶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问的。”凤爪刚进嘴,一个虾饺又被放进碗里,接着是一块排骨,他不停筷地把每样点心都往她的小碗里搬,其心拳拳,很快小碗就堆满了,她干脆放下碗筷瞪着他,瞪得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颊,以为胡子没有刮干净,她便笑了:“你想撑死我呀!怎么自己不吃?”

他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颇为可笑,便也举筷吃了起来。

这几碟小点心看上去不多,再加上一壶上好的菊花普洱茶,也足够填饱孟沅的肚皮。她吃空了自己的小碗,还亲自动手把放得较远的碟子挪移到面前扫荡一空,等她再抬头时,小丁早已搁了筷子,在桌边瞧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吃相一贯不够淑女,可让他这么冷眼看着,还是有几分窘,她向他小声埋怨:“喂——你看什么嘛?”

他喜欢她的好胃口,不过也觉得这种看法未必太着形迹,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便转头去招呼那辆手推车过来,他从推车上拿了一碟绿绿红红的食物放在桌上,掩饰似地说:“呃……这个味道好,你尝尝。”

“是什么?”孟沅伸筷子的时候问,她觉得这碟东西色泽上还是很诱,人的。

“猪肉酿凉瓜。”

凉瓜就是苦瓜,她以前从不爱吃,因为那苦味她不喜欢——她从来就不喜欢苦涩的东西:食物、饮料……感情、记忆。

筷子已经伸出去了,不好空着收回来,她选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才嚼了两口,一股强烈的苦味从口腔里直冲喉头,又向喉咙里滑下去,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立刻把它吐掉的强烈愿望,皱着眉又嚼了两下,努力咽了下去。

小丁早就看出她那种忍耐的表情了。“不喜欢?”他问。

她点点头,实在没有胆量再去尝试第二块,对于这类苦味的东西,她会用一切方式尽量避开,但愿从此都不要再触到。

人生实苦,这是孟沅认定的哲学;所以,她一心只想于这苦中,求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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