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琳就坐在她的办公桌前面,脸色略略有点发青,但她修饰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一套淡米色的西服套裙,灰缎面的高根鞋。
她是在清晨的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刺耳的铃声与周遭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了,实在是困极了才睡着一小会儿。听到电话铃声,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欢喜了起来,因为除了富益,没人会打电话到这儿来找她。
然而她猜错了,电话那头是他司机恭敬的声音,催她起床,要去接她回来上班。
回去换了一套衣服,再到公司也不过七点半,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世界仿佛仍睡着,混混沌沌地,而她亦是混沌——她的假期开始得莫名其妙,而又结束得毫无征兆。
司机并没有跟上来,他在楼下向他禀告:周老板在办公室里等她。然而他的神情中除了恭敬,总让她更觉得有那么几丝嘲讽与轻视。谁又可以嘲讽她呢?司机,亦或世人,还是她自己?
推开总经理室的门,她没有看到周富益,也许是去了洗手间。他的办公桌上有点乱,文件胡乱地堆放在一起,烟灰缸里也积了有一大堆烟灰烟头,他向来是这么没收拾的,总是将文件随手乱扔,到哪儿也改不了这种老板作派,以前都是她这个秘书操心整理,不过他也好久没再招专职秘书了。她上前帮他整理散乱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放到文件筐里,再将烟灰缸清空,他的茶杯里还有半杯残茶,她执起来,也去倒掉。
但她忽然愣住了:茶杯口上有一圈极淡的红色,凭她女性的经验,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客人们都只会有一次性的茶杯,这个杯子是他独用的,她专门在香港买给他的,偶尔也自己端起来喝一口,但那圈唇印,绝对不是一口,虽然颜色极淡,但是是那么密密的大半圈,围匝在杯沿上。
她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在他的办公桌上多出来了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两个人,一个是西服笔挺、气质沉稳的他,另一个,穿着传统的马来西亚上衣与纱笼,头披紫色纱巾,身材窈窕,面目秀雅,虽算不上一等美人,但至少是标致的。
她以前见过他太太的相片,全是些中年女人的富态和臃肿。富益从来不放相片在办公室里,他说:要放也该放张漂亮的,比如说:像你。她记得自己当时顶过他一句:你也敢?他顺手就搂住了她。
眼眶里蓄了些液体,清晰的照片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两个人幻化作成千上万个影子,花成了整个白茫茫的世界。
相框被她用手推转了过来,一直这么矗立在她眼前,对视着她的人、她绷直的躯体。相片中的女人是这样幸福地微笑着,靠在他肩膀上,一片绚烂的花海铺陈在他们背后,橙色的郁金香高贵绽放,衬着前面两个同样有着高贵气派的人。在那极短的一瞬间,阮琳甚至以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照片中的两夫妇。
她混乱地想着:那个男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内心深处却是惊悸,如中大槌,嘭嘭敲击中,魂飞魄散。她只听见自己的哽咽声,而对那故意放轻了脚步靠近的声音,充耳不闻。
一双大手从她的腰间环过来,将她紧紧抱了一抱,她恍若不觉。周富益先是诧异地在她背后问了一句:“怎么了阿琳?”然后他自己也立刻不自然了起来——顺着她呆滞的目光,他看到了相框跟照片。
阮琳注意到他抱着她腰的那只右手,无名指上硕大一颗红宝石戒指,鲜艳的鸽血红,是最昂贵的那一种,象征着热烈的爱情。他平日里是戴铂金镶钻的一枚戒指,她记得他说过:他的结婚戒指是红宝石的——太女人气,他从来就不喜欢。
他戴上了婚戒,他放上了相片,他的茶杯口有一圈浅红的唇印。
他什么都顾忌到了,他还没忘记要把她先送开,免得出乖露丑,当场戳穿。
考虑得真周到!
“我算什么?地下情人罢了。他们这群人眼中用钱,就可以买来一大把的商品——表子——烂污货——”她用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字眼来侮辱着自己。她掰开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向外冲出去。
“阿琳,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明显的忍让与不耐烦。像在应付一个做了错事却偏偏仍然倔犟耍小性子的小孩子。见她仍不停步也不说话,他赶过去又将她拉了转来。顿了顿,压低了嗓门缓缓地说:“阿琳,你听我讲嘛!”
虽然阮琳并不想听他的解释,那分明是另一场连篇的谎话,但她却不再坚持要离开了。眼前他的面容,在她眼中是那么地熟悉与习惯,他的声音,亦是如常地温存,让她自己无法能够;从容而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她恨自己这种无可奈何的软弱与依恋。
他当着她的面,脱下戒指扔在桌子上,碰着桌面几声脆响,归于平静;他拿起相框扔进了垃圾桶里。
阮琳却去捡了回来,随手拍一拍又给立在桌面上,她拾起戒指仔细地,从好几个侧面观赏了一下那块宝石的切割,大而华美的宝石,在她眼中血色欲滴。她像是不舍得似的往自己的大拇指上套起来,他不解地看着她,听到她淡淡地说:“周老板,您这戒指一下挺贵的吧——荷兰的郁金香开得确实好,您太太看上去很漂亮,有机会介绍认识一下。”
周富益深知她的脾气,嘴巴上越说得淡,心里头就越是看重。阮琳从来都是不肯示弱的那种人。他听到她不再亲昵地叫他“富益”,而且又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心里头格登了起来,他赶紧拉她过来,环住肩膀,在她耳朵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阿琳,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这不是吓我吗?”
一语未了,阮琳忽而泪如雨下,她把用中的戒指用力掷向地板,低头哭道:“你……你拿我当什么?我算什么货色?”
“阿琳,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你相信我啦!”
“相信?你叫我怎么相信?你连这种事都要瞒住我!我在你心里头是个什么?活该是藏着躲着一辈子见不得人?你当初跟我说过的话,如今全都假装忘记了!你故意要骗我,是不是——你当我是傻的,是白痴啊?”
听到她叫出这番话来,周富益的脸上变了颜色,他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激烈的话来,一时之间竟无以为答。迟了有半分钟,他才说下去:“我事先也不知道她要来。她一定是听谁嚼了舌根子,想来证实一下。我也是怕她给你难堪,又没功夫向你慢慢解释,只好先送你去避一避——你总是应该理解我的吧。我不想她来找你麻烦,再怎么说她现在也还是我太太,真找到你闹,我也难办。阿琳,我这次不是故意要骗你。不过你放心,我是肯定要跟她离婚的。”
离婚?这两个字阮琳已经听得太熟了。六年了,天底下有什么样的婚还离不掉——不是离不掉,是他根本就没有真的去试过。
“你理解我一下,我是真的有苦衷。你也知道我们家在马来西亚多大的产业,她家里是望族,世代都有人从政,关系面极广,自苦是富不与官斗,你想,我怎么好一下子就惹怒她呢?我总得等到时机合适了,才跟她提这事。”
“时机合适?什么叫时机合适?”她哽咽道:“你每一次都这样讲,这次又这样。”
他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断线似的流下来,她拿手背拭着,怎么也拭不干净,便伏身去抽出两张纸巾来,向她脸上擦去,她推开他的手不让他碰,他坚持要擦,僵持了一下,她也就不再执拗了,任由他帮她拭着,珠泪仍是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阿琳,你听我说。我现在正尽量把我名下的产业转投到其它地方去,大陆啦、澳洲啦、新加坡啦……总之转移出马来西亚。一旦我名下大部份产业都转移到国外,那时候她们家就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马上找律师跟她摊牌离婚的事。这件事我计划很久了,跟谁也没提过,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万一泄露出去,我在马来西亚的产业就完了。”
他的话听上去是那么慎重,似乎也确实道理十足。当然,从他父辈开始,在马来西亚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的,要一下子全部撤除出来,的确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他是为了她,才不得不放弃如此大好基业。他对她的这番付出,也令她再次感动了起来。
“富益,我想我还是暂时离开的好,免得你麻烦。说不定你转移财产的事,你太太已经有所知觉,这才突然来打探的。”
她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对!我也说你暂时避开好点。这次还算好,我那边的管家提前一天通知的我,万一哪天她不声不响突然飞过来,你们碰见了,终究是不合适。”
听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理由应当该她消失的决断,她又生起气来,赌气道:“好,我是该走开的,我明天就正式辞职好了。”
“谁说要你辞职?”他瞪了眼责备她,“阿琳,你这脾气也太硬了,说走就走的。我要你去新加坡进修一个商业管理课程,我想在你家乡浦东那里投资一家科技公司,你读完书后就回去帮我管着,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全处理好了,我把这间公司交给我族弟打理,也算报了他家的恩了,然后我到上海去跟你正式结婚,我们在那儿买幢楼住下来,你看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得她怦然心动,回去,回上海,回到读书的地方,离家乡也不远了。清晨的阳光在窗前愉快地跳跃,热闹的弄堂,繁华的南京路,风景秀丽的新外滩,黄浦江向东入海,穿梭来去都是说着上海话的人,那种感觉因熟识而亲切。她并不很喜欢上海,因为森的缘故,她觉得上海有一点像她的伤心地。——然而,与这里比起来,模糊了记忆,上海是那么遥远而美丽,那么可爱而充满生机。上海将成为她的家了?和富益在一起,还可以把父母也接过来,如果富益不喜欢,不接也可以的,她会在县城里给他们买房子,让他们颐养天年。每天白天,她会帮着他打理生意上的事情,悉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晚上,她可以偎在他怀中,说着悄悄话,再不畏惧流言蜚语,也许,过得一年半载,再添一个可爱的宝宝,甚至两个三个……他们会很疼他,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幸福、快乐、满足的生活……
她沉迷于美好的幻想之中。短短的一个钟头内,她经历了大悲大喜。恍然若梦。
就算在梦里多呆一会儿也是好的,耳边却传来富益清晰的说话声:“这次的培训为期八个月,是新加坡一个专业的商管机构办的,下个月就开课了。你准备一下。至于工作方面,先交给老王,我会找人来顶,只是最重要的是海关报关那一块,你可以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接替,那可千万马虎不得,一定要选对人!”
她立刻在脑海中想到了孟沅。不错,阿沅最适合接下替她做海关的工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