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蜿蜒地驶向前去，枕木铁轨的不断触碰，节奏明快，单调乏味；时不时前方远处传来长长的汽笛鸣叫，随风飘至，尖锐高亢，

这是一列从成都开往攀枝花的火车，孟沅正坐在卧铺车厢的下铺，随身行李只得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搁在抬头可见的行李架上。她刚穿过两节车厢，摇摇晃晃地打了一瓶开水回来，坐定没多久，便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提着行李从家里出来时，在楼下的报箱里拿的，信件寄出的地址是深圳，收信人自然是她，信封上的笔迹很熟悉，落款是彭缄。

阿丽的来信，摸起来厚厚的，里头应该夹了什么东西。她时间紧张，着急着赶火车，顾不上拆，把信往包里一塞就匆匆往车站赶。反正到了车上，有的是时间来读信。

回到成都已一年有余，孟沅在家过完新年，便开始寻找工作，她的深圳工作经验很为她加分，很快地就进入了一家私营企业；虽是私营，可老板以前是经委能源处的一位副处长，停薪留职下海后，企业也被挂到外经委下辖，因而接触的都是些大项目，孟沅工作得顺风顺水，颇得老板器重；她唯一遗憾的是，内地不比沿海，对企业并没有开放外贸自主权，她的报关员证便英雄无用武之地，过了每年一度的年审期后，被宣告作废。

这次是公司派她到攀钢去前期接洽一个自助油料控制系统项目，这个项目是最新科技项目，采用IC芯片来控制每辆车的加油时间跟数目，从而用计算机进行油料综合管理，特别适合像攀钢这类拥有大量车辆的大型国有企业。孟沅所在的公司，四川省经贸发展公司是这个项目的代理方，而项目的提供方，则是以色列卡莫丹公司。

真是十分巧合，这个高科技项目本来由数家公司在竞争，孟沅作为公司的业务代表，跟着团队前去参加竞标时，意外地看到了项目方首席代表是安德维先生，还有她的太太兼助理孙欣怡。

对于这次相逢，双方都很欢喜，安德维夫妇本来就对孟沅印象非常好，加之她公司有外经委关系，可以接触到许多大型国有企业，对项目的推广帮助大，因而综合评分占优，几相对比权衡之后，这个项目顺利地被她拿到了国内代理权。

工作上的成绩得到肯定，老板许诺说，一旦攀钢这个客户拿下，那就升她当业务经理，她会成为公司成立以来最年青的业务经理，而且收入也会水涨船高。内地的收入水平要比深圳差上老大一截，孟沅回来后，工资补贴奖金全部加完，还不到台庆厂的一半；不过内地的物价也比深圳要低得多，这样算起来，基本上是猪羊抵销，生活水平差别不大，顶多就是流行服饰要晚半年，反正孟沅也不太关注潮流。

***

孟沅扯开彭丽的来信，信纸只得两页，不过里面夹了四张照片，孟沅先看照片，是彭丽彭悦两姐妹的旅游照片，两个人都是夏天的清凉休闲打扮，吊带印花长裙与背心热裤轮番上阵：两张街拍，一张游船赏景，还有一张应该是旅行团的集体照，照片上一大堆人，至少十多个，她们姐妹站在中间，笑靥如花。

彭丽年初跟龚贺分了手，上封信里就告诉了孟沅，分手的理由彭丽没有写，只说两个人虽做不成爱侣，但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不过彭丽依然离开了龚贺舅舅的公司，她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找工作，跟妹妹两个人先是回了趟内江，然后就去了云南旅游，看这次的照片，街景上的文字都是外国字，孟沅一个都不识，只看得出应该是东南亚一带。

彭丽说起来不把分手当回事，但看她这段时间到处跑，彭悦也陪着，孟沅猜测，多半也有转移注意力治疗情伤的缘由。也多亏彭悦早就去了她男朋友店里，时间自由才可以陪着姐姐四处走——听彭丽信里说过，如今“蓉记”生意好得很，又开了一家分店，妹妹跟卫刚感情稳定，早晚是当老板娘的料，所以干脆辞了职过去帮衬生意，给自家打工。

孟沅看信，她们姐妹果然是跟旅游团去了泰国旅游，玩得不亦乐乎，彭丽寄这几张照片来，就是来让她眼馋的，信中说，她们俩报的那个团呀，结果撞到个“新婚团”，团里除了她们姐妹跟另外一对母女外，就全是新婚夫妻，没想到泰国如今成了中国的新婚夫妻蜜月旅行地了，在帕堤亚，导游告诫她们晚上不要出去乱走，结果她们跟着团里的那些新婚夫妇半夜出去喝酒，一看吓一跳，满大街都是中国人，那架式，哪里是在外国，就跟走在深圳的街头一样……

彭丽信中娓娓道来，写得活泼生动，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逐步在恢复。孟沅心道，神经大条真是件好事情，能很快融入新生活。

再把照片捡过来细看，就看出彭丽眉眼间，不再有那层淡淡的忧郁。

那张满是人的照片里，孟沅忽然发觉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庞，站在第二排左侧，高挑的个子，帅气英挺的笑容，手搭在旁边一个纤瘦的女孩肩上，照片里人太小，看不太清那女孩的面容，只看得出，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自己并不认得。

她认出那个男子，是小丁。

心中默默计算，小丁已经三十一岁了，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祝福他，找到了一生的伴侣。

***

她不禁又想起阮琳来。不知这一刻，她是否已经投胎转世再世为人了，还是依旧芳魂烟渺飘荡流离呢？阮琳离世还未满一年，这一年，桃红柳绿，这一年，孤坟荒茔。

阮琳的事，是朱珠写信跟她讲的。

阮琳在她离开深圳后不久，就从上海过来找周富益，因为，周富益的太太不知从哪里获知了她的住址，于是带着人，在公司办公室里堵着她，劈手给她两个耳括子，周太太带去的两个嬷嬷更是厉害角色，一边一个硬拉住阮琳，打骂了两个钟头，当着众人的面，骂她不要脸，勾/引人家老公，骂她是卖X的，有钱就卖，骂得她体无完肤不说，还抹了她一脸秽物。

她本只想找周富益诉诉苦，当了别人的情人，被大婆打骂，她受不下也得受，这是她自己种下的因，结下的果；但阮琳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敲开周富益的房门时，开门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漂亮小姑娘，这小姑娘不认识她，却骄傲地跟她说，富益出去应酬了，她是周太太，有什么事？

她听到过传言，说周老板另外养了小情人，她不信，也不愿意信。周富益在她每每问起时，都是一句“别人乱传的，你别理”打发她了事。

十一层的富益公司，楼并不算高，但人类没有翅膀，飞不起来。

阮琳是当着周富益的面跳的楼，跳楼前，她狠狠扇了周富益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据当时看到的人说，周老板的脸都被扇肿了。阮琳冲出走廊，冲进大会议室，冲到阳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周富益落后一步，他没拦住，伸出的手连阮琳的襟边都没有摸到。

孟沅不知道，当阮琳从阳台上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一丝丝的害怕，有没有觉得后悔，或者，仅仅是生无可恋、心如死灰？

她选择在阳台跳，而不是周富益的办公室，只是因为，富益公司的阳台下面是一片花园，不虞有行人经过，而周富益的办公室窗下，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

阮琳始终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她选择了错误的爱情。

阮琳的死亡没有改变任何事，周富益应该悲伤过一阵子，不能分辨的是，他到底悲伤的是阮琳的惊天一跳，还是在悲伤因为阮琳过世后，无人接手停滞不前的华东公司事业。

朱珠在信中鄙夷地说：“陆文琦照样在公司充老板娘，不过我看她也长不了，因为周老板又看上了新来的秘书，就陆文琦那点本事，早晚跟袁青华一样，被扫地出门。”

醯鸡蜉蝣安得知？世间本就是如此：有人留不住，有人去不悲，有人以命搏，有人视若蚁。

对面铺位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正捧着本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列车员带了两个男人过来，都是年青男子，一个满脸络腮胡，体型壮硕，另一个则刚与前者相反，单薄秀气。

列车员指着对面的中铺跟下铺，说：“就这两个。”

等列车员离开后，那壮硕的男人一边把身上的包往行李架上放，一边跟他的同伴道：“真够黑的，两个铺位要加三百四，不知道单位上让报账不？”

听起来，这两位刚从列车员手上买了两张高价卧铺票。从成都到攀枝花要坐十四个钟头的火车，中间隔了一夜，因而卧铺票一向难买，孟沅的这张票，也全靠了老板在铁路局的关系才拿得到。

这两个男子一坐下，对面的小姑娘被挤得自动站起，她往孟沅的铺位上坐过来，孟沅缩了缩脚，由她随便坐。

这两人笑咪咪地跟两个女孩子打招呼，孟沅应了一声，那小姑娘则头也没抬，显然，她对这两个迫她另寻座位的男子没好感。

对面两人不以为忤，聊了起来，从他们交谈里，孟沅获知原来这两个是攀枝花电视台的记者，刚在成都培训了一个月，正返还台里。

火车单调划一的轰隆声中，车上人各行其事，离开饭时间尚早，孟沅把信收起，从包里掏出项目资料，趁这会儿有功夫，再把数据背熟些，北欧的案例也要加深理解，等到了地方跟对方沟通起来，才显得更加专业。

那小姑娘大概看杂志看得累了，她爬上自己的铺位去补觉，随手把这本杂志留在了孟沅脚边。

“咦？上头这篇文章，你看你看，有料供哟，赶紧熟悉熟悉，下个月你准备做的访谈背景资料这就有了，这下简单啦，等下了车你也赶紧买一本去。”对面的大块头曲身向前，拿起小姑娘留下的杂志，这杂志正翻开在某一页，应该是那小姑娘看至那处便没合上。

身材瘦些的那个接过杂志，扫了几眼，便笑道：“这种文章，水份大得成，里头一半的内容都是编的，做个参考还行，具体资料还是要找朋友拿才靠得住。不过买一本来翻翻也无所谓啦。我们可是正规访谈栏目，可不敢拿这些不靠谱的生活八卦问题去问。”

孟沅撇了一眼他们手中的杂志，是最新一期的《知音》。这杂志里的文章，专走煽情路线，连标题也带感叹号，可信度嘛的确不怎么样。

两个人接着讨论起来下个月要做的栏目内容来，孟沅零碎听得，好像是某个港商，答应接受他们电视台的一次专访，这位港商出手大方，刚投巨资在攀枝花建了一座四星级酒店，叫香江酒楼，下个月开张，这港商会亲自过来，联同招商局长一起剪彩。

“听上头说过，这酒楼是连锁性质，我们那儿是第二家，本来是要开在绵阳，硬生生费了力气抢过来的。老大说，这次专访一定要背景资料充足，不可以出任何问题，否则的话，全台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则问：“第一家开在哪儿？是成都还是重庆？”

“都不是。第一家店开在宜宾。他太太是宜宾人，所以嘛，给老婆家乡出份力……”

两人说了会儿工作的事，便相约去餐车吃饭，等他们离开，孟沅的项目资料也看得七七八八，横竖有空，她拿出方便面泡上，顺手就扯过那本杂志来闲看。

里头有一篇文章，题目叫《从银幕到商场，兜兜转转遇见爱》，讲一个二十出头的若干线女明星，如何靠自己努力，跨界奋斗成为商业女性的传奇故事，目前她的最新身份，乃是连锁高档酒店“香江酒楼”的总经理。

故事洋洋洒洒占据了整整三页半，从她出道说起，描述了如何在影视圈中不红不黑地挣扎求存，又如何偶然通过一支MTV片认识了她现在的先生，然后两人如何般配恩爱，她不仅迅速在婚后生下一女，还退出影视圈重新从商界崛起……当然，她那位跨了影视、商贸、房地产等多行业的先生在其间功不可没……文章里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星，虽当了母亲，身材还是保持得十分之好，容貌姣艳，衣饰华贵，笑容娇媚，人生羸家派头十足。

孟沅盯往其中一张照片，这是人家一家三口的合照，孟沅认得那个男主人。

严以宽的笑容一如他惯常的沉稳。

足足盯了半分钟之久，孟沅合上杂志，不动声色地抛到脚边。她的方便面差不多应该泡好了，她拿出小刀来，开始把一根美好火腿肠削成一片片的，搁进碗面中。

她没注意照片上的那条领带，黑白照片根本看不出颜色来；即便这张是彩照，她大概也不会有任何联想——领带是双深蓝色夹暗红斜条纹，条纹间用极细的白线分隔，HugoBoss品牌。

对面一辆列车，高速呼啸而来，又飞速呼啸而去，恍如一场幻觉。

孟沅认真地吃面，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继续看项目资料，像攀钢，十几万人的大企业，光车队就几百上千辆车，油料控制一定是最头痛的事情之一，这涉及到各方利益，她努力思考，如何才能让他们接受这个新科技项目。

列车车厢喇叭里开始播放起音乐来，这会给所有正在用餐的旅客带来温馨。正在播的这歌，弦律优美，只是那男声于婉转中，唱着另一层的忧伤：

面对面两列火车

擦肩各奔东西

这也是命运注定

有相聚也有分离

……

孟沅不禁听得痴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