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庆厂的“国庆联欢晚会”以不欢而散而潦草收尾,当天晚上,柴经理回房间只看了一会儿电视,孟沅就听到东方缕说,看到老头儿刚出去,不知是去爱群还是唯蜜找小姐鬼混去了。孟沅小声说:“也许,他只是肚子饿出去吃宵夜……”惹来东方缕翻了她好大一个白眼。
第二天,孟沅早早起床,打算去找彭丽两姐妹;国庆节仅剩一天假,这个时间回深圳有些赶,不过节前林总走时,嘱托过让她去深圳找国土局了解变更土地性质的相关政策,免得被村上镇上推三阻四地一拖再拖,搞得改制事宜停滞不前——她因此便可以在市区多呆上一天,趁这机会,是又可以会好友,又可以做事情,一举两得。
再有一单事,就是国庆节前一天晚上,龚贺专门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这么久都没回去,也不跟他联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妥?如果碰到了麻烦,直管找他帮忙,他如今有舅舅撑着,要钱要东西都好说,凭孟沅想要做什么,朋友一场,他都会尽力……孟沅思量之下,觉得有些事电话里不好讲,也有必要去见龚贺一面,把彭丽的疑心解了。
跟朋友坦诚以待,为人存襟怀坦荡,对世事处之坦然,这是孟沅的哲学。
出门时,发觉三楼的铁门插销没有插上,这说明,柴经理肯定是一夜未返。昨晚,厂里的那些员工,大多来自较偏僻贫困的乡村,因而会的歌曲多是若干年前的红色老歌,加之他们为人淳朴,不擅揣摸上意,以为联欢会的欢娱气氛可以随意表演,便没想到两位经理的出身地。
胖子讲江湖义气,倒不是很在乎这些意识形态之流;柴经理则受党国熏陶多年,来大陆厂淘金已觉被“发配”,这里生活条件又的确比不上台北这种大城市,因而心情一直不爽,他自己经常在几杯酒下肚后,当着众人的面,不避人地胡沁道:“大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妹仔便宜年轻又好上,求我来我都不要来。”
连孟沅都听到他说过好两回,可除了皱眉走开以示抗议外,她也无法让这讨人厌的老头儿闭嘴。
这种轻贱是台湾人骨子里带来的偏见,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也是某些大陆人自己造就的悲剧。
***
进了关,孟沅先打电话给龚贺,约他见面的地点,选在离彭丽跟他两个人住的地方都隔老远一段距离,而且不在商业区。
龚贺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当孟沅问他,会不会妨碍他跟阿丽的约会时,他的回答:“我下午才过去找她。阿丽她们两姐妹都爱睡美容觉,习惯睡到中午才起床。”
这亦是孟沅一大早就过来的原因,她知道阿丽向来起得晚,这样更不虞会被彭丽无意间碰到。
放下电话十来分钟,龚贺便匆匆赶来,瞧见孟沅正矗在街口的报栏前阅读今天的新闻,他上前拍着孟沅的肩膀问:“干嘛约在这儿?你在附近办事?这不是还在假期嘛?”
孟沅被他唬了一跳:“你来得这么快?”她看表,龚贺住的地方离这儿至少十二三站路,以他骑车的速度,她还以为要等半小时朝上呢。
“一下楼就打到车了。这才刚十点,空车多的很。”他满不在乎地解释。
孟沅心底暗暗吃惊,龚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还是说……为了见她,他急不可耐?
“前面拐弯有一家麦当劳,我请你喝果汁怎么样?”不待龚贺提出异议,孟沅拔腿自行带路,“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还可以请你吃个热香饼。先声明,仅一份,多的没有。”
龚贺本想反对,可左右一张,大部份店都刚开门营业,周围一间水吧都没有,估计孟沅有事跟他说,两个人总不至于站在街口相谈吧?所以也就乖乖跟在后头。
龚贺主动掏钱买了一盒牛奶跟一杯热朱古力,孟沅给他钱,他不肯收,看来彭丽姐妹的“教育”已见成效,可孟沅当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今天就是专程来跟他划明界限的,哪里会让他买单,推让了一下,孟沅板脸道:“龚贺,我又不是阿丽,哪有让你给钱的道理。”
“孟沅,以前你巴不得让我请客的,怎么这会儿要跟我分得这么清了呢?”龚贺不解,他们这时找了两个座位坐定,龚贺把那杯热朱古力推给孟沅,“你喝热的,热的暖胃。”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孟沅把五块钱递给他,“友情归友情,数目要分清。实在没零钱,那五毛你不找我也行。”
龚贺盯牢了她:“孟沅,你是故意的!”他慢吞吞地强调,“为什么?”
明知故问。
“龚贺,你现在是阿丽的男朋友,而且,是因为我,你才认识的阿丽……我不想让阿丽有任何的误会。”
“误会?没有误会!”龚贺居然直承其事,“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阿丽吗?Causesheissomeayjustlikeyours.”
这句英文很简单,孟沅听懂了他的意思:因为,她有些地方跟你很像。
话已经说得如此简明,就算是个迷糊的,也明白他在讲什么,何况,孟沅一直担着这心事。
“龚贺!”她恼怒地斥道:“你不觉得这样讲,对阿丽很不公平——她对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可以三心二意,我……我还当你是朋友……我最恨这种人了!”
龚贺根本不敢抬头看她,他用一种自己也不能了解的梦游般的声音,低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说出来,你会讨厌我鄙视我,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说。”他忽而仰起头来,直视着她,鼓足勇气说:“可是,孟沅,我再谨慎也得面对这一切。人总归要冒险赌一次。”
“你要赌是你的自由,为什么要绑上阿丽?”孟沅责难:“你若是心里没有她,就根本不该跟她交往,她是我的好姐妹,我倒是问个清楚,你是存了什么心?”她忽而有种念头,以为龚贺跟彭丽的交往,不过是因为龚贺没把握,所以放出试探自己的一个信号,看看自己会不会捻酸吃醋,结果自己不仅没半点醋意还当了真,龚贺这才忙着澄清。
“我喜欢阿丽,但这种喜欢不够深,至少,我没认真想过会跟她走到哪一步。”龚贺握住那盒冰牛奶,他的手指紧张地在颤抖,“我这些日子反复在想,最初我对阿丽有感觉,就是那次带她去打球,我不小心拉伤了肌肉,痛得我走路都一瘸一拐,是阿丽骑车把我送回去,还扶我上了楼……孟沅,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出去骑车,我车坏了,是你在后座上把我带回来的?回巴登要经过一个大陡坡,你居然带着我一口气蹬了上去,那时候,我特别佩服你,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肯示弱的女孩……那天,我从阿丽那里,依稀看到你的影子。”
见孟沅吸口气意图反驳,他摆手道:“你让我说完。阿丽是个直性子的人,她有什么高兴不高兴都会直接摆到脸上,不像你,哪怕心里头藏着事儿,脸上都是一脸笑容。你记不记得你刚把头发剪了那天,我上来找你,那晚上你戴了一副硕大的藏式耳环,还化了妆,你很凶地问我去不去跳舞,我问你出了什么事,你说:‘去就一个字,不去就两个字,给个痛快话,到底去不去?’我头一次见到你心事外露。我怕你有事,当然会跟你去,可你走到舞厅门口,却站了一会儿怎么也不肯进去,笑着跟我道歉,说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然后佯装很快乐地跑开了……孟沅,我知道你一定有事,但你不愿意让我知道,我想帮你分担,可是无能为力。也许,我可以帮阿丽分担她的喜怒哀乐,她挺依赖我,她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没用……”
剪头发那阵,孟沅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严以宽身上,那时候人混乱且困惑,伤感又反复,许多事在记忆中模糊混沌,只余了尖锐而深沉的苦痛,经龚贺这么一提,似乎真的发生过这桩事。
龚贺还絮絮地说了好些往事,都是两个人相处的一些细节,好多细节,孟沅根本就不记得,没想到,龚贺他记得一清二楚,可见,他真是有心。
纵有心又如何呢?孟沅根本没有可回应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总被无情误。
“龚贺,你要记着,你是阿丽的男朋友,要对她负责!”孟沅严肃地申明:“今天你说的话,我只听到你说你喜欢阿丽,其余的我统统都会忘掉,你最好也统统忘掉。以后,我可以继续当你是朋友,但我们应该不会再碰面了。阿丽有许许多多的优点,她的优点你根本没发掘出来,你认真待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但我警告你,别仗着阿丽顺着你,就不把她当回事,如果你对她不起,会天打雷劈的。”
“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我那些念头,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龚贺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流露出失望与痛苦的神情:“我早料到,一旦你知晓了我的真实想法,我们多半连朋友都没得做。”他捏住那盒牛奶,手指用力,把牛奶盒捏得完全变了形,“你放心,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只要阿丽一天是我女朋友,我就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我知道她对我好。至于以后我们俩会怎么样,我现在没法给你保证。”
“你不必跟我保证任何事。我只希望你对阿丽能全心全意地投入感情。龚贺,你记不记得以前曾问过我,为什么女孩子都想要安全感,现在你知道了吧,任何感情的付出,如果回应不够的话,真正用心的人都体会得到。阿丽算是心胸豁达的女孩子了,她一样会因为你的反应而敏感,你能不能多用些心,多给些安全感予她?”
“那你呢?谁能给你安全感?”
“我嘛……”孟沅支颌,她的眼光穿过龚贺,穿过面前走动的几个身影,投射到更远处的虚空中,龚贺这问题,让她瞬间游离,然后,她发觉龚贺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立刻便魂归正位。
“没有谁,我靠自己。”她自嘲一笑,“我是个怪胎,别拿我当例子。”
“你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孟沅,你重情重义,但是,这世上的情义,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珍惜的人没几个,你要自己当心,你这个性子很容易吃亏。”
“谢谢提醒。”手上的热巧克力温度正合适,她啜了一大口,想结束这番谈话。
龚贺把手上变形的牛奶盒子捏正还原,他慎重地问:“孟沅,我们以后真的再不见面了?”
“希望下次再看到你的时候,是参加你的婚礼。只要我在深圳,一定备一份大礼送上。”孟沅把话脚敲实,“龚贺,我很抱歉,朋友就算不见面不通电话,情谊也不会改变,对不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