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场子里卖K粉跟摇头丸。”小萍很淡然地说,好像这跟卖面粉与鱼丸没啥区别。
孟沅倒吸一口冷气,这两样,都是货真价实的毒品。这世界上最害人的玩意儿就是毒品,正常人一旦沾上,会倾家荡产,会变成魔鬼六亲不认。对于黑社会,孟沅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从来没有直观印象,只知道他们都是坏蛋,小萍的男朋友卖这种东西,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的行为。
“你男朋友,他……他这样做是伤天害理,你不该由着他。”孟沅责备道。
小萍长叹一声:“我那时候劝过他走正路,可什么正路能来钱这么快?况且外头有仇家虎视眈眈,手下还有一帮小弟都指望着他,他就想退也退不下来。那些货,他自己是不会碰的。他答应过我,等挣够了一千万,就带着我远走高飞,彻底离开,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着他出去应酬,我不喜欢他那些打打杀杀的兄弟,他就让我自己找乐子,我兴致勃勃地学美容化妆、学画画,这些都是我在家时一直想学却没机会学的。我们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他妈妈留给他的,我又去学设计,想亲手布置我们的家。”
“他对我始终还是很好很好,依旧什么都顺着我,我从来不必为钱操心。他也在外头玩,男人嘛,尤其他这样又帅又有钱又年青的,大把的女人贴着上,他玩归玩,可从不带回家来,他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拿来消遣的,只有我,是下头人眼里永远的嫂子。下头的小弟们,见着我都毕恭毕敬,鞍前马后,谁也不敢轻视我半分。”
“记得有一次,我独个人去香港买东西,他没空陪我,从深圳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大巴的售票员调.戏,下车前还被摸了一把,我委屈极了,回去后,哭着把这事情告诉了他,你猜他怎么做的?他叫了几十号兄弟,在惠深公路上堵下了所有从深圳发往惠州的大巴车,半天时间,拦了十几辆,让我挨个去认人。把人找出来后,他让乘客在路边站成一排,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售票员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然后,就让他跟司机两个跪在路边,大太阳底下跪着,我们坐在车里看,那些乘客也不准上车,统统在太阳下面晒着,一直跪了一下午。那场面,所有人都被吓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发声。”小萍扬起头,月光下,她脸上现出一种又骄傲又得意的满足神情,仿佛这种回忆,是她的珍宝,“你想像一下,四五十个人,为了我在路边站成一排,还有两个跪着的,直到我再三劝他放了他们,他才让这辆车走。”
孟沅松开了握住小萍的手,她想去睡了,这又是她令她胸中厌恶的场景,用暴力来宣扬能力,用野蛮绑架世界。听到现在,她有种游离的漠然,她把此刻小萍讲述的一桩桩陈年旧事当做编造的猎奇,而非真实。否则,她根本听不下去。
“我男朋友在外头再强凶霸道,可对我,的确体贴又温柔。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我说我已经二十一了,想结婚了,他还帮我在他二舅那里办了张新的身份证。一切好像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似的,直到去年……”
“去年8月份,出了桩大案子,你听说过平远案吗?”见孟沅对此一无所知,小萍继续说下去,“平远街在云南,那个地方家家户户畈毒藏枪,俨然是个不受政府管束的小公国,省公安厅为此调集了几千人围剿,几乎动用了云南所有的武警跟文山当地八个县的干警,还有陆军部队,出动了几百辆军车。这事情外头人不太知情,可他大舅二舅都是体制中人,知道顺着平远街这条线,全国追查毒品枪械的流出情况,我男朋友从那里进过货,还买过枪支弹药,为此专门告诫他,要收敛一下,免得遭了严打。本来他也想那段时间低调些,安稳过渡,可没想过,一天在酒吧跟另一帮外来的讲数,对方居然先动枪,双方火拼其实只开了三枪,大部份人还是动的棍子跟管制刀具,但流弹不长眼,居然打死了一个在旁边喝酒的路人,出了人命,本来多赔些钱,再找个小弟去坐牢也能了事,但那个人,那个被打死的人是省上某个纳税大户的独子,他爸爸还有另一重身份,是人大代表。”
“事情于是闹得很大,本地根本压不住,最后是省上公安厅派人带队下来,直接就抓了人,除了我男朋友,还抓了他手下一共七个,抓了就走,根本没有通知这边市局。等他几个舅舅知道这事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到广州了。”
“正好那时碰到严打,严打的主要对象就是扫黄打黑,他这是撞到了枪口上。他这种属于性质极端恶劣的黑社会组织,沾枪涉毒手上还有人命,哪一条都不可能让他活着出来。为了救他,他两个舅舅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伪造了档案卷宗,硬是把他手下的一个小弟给弄成主犯,把他换下来变成从犯,这样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为了让小弟顺利顶罪不反口,我们拿了一百万封口费给他老婆,另外准备了一百万赔给那个死者;还有那些上上下下的打点费用,也花了至少一百万,两个舅舅孝尽得少些,一家二十万。这些钱,都是我男朋友自己攒下来的,经过这事,家底也掏得虚了。
“严打情况下,那种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三个多月就案件审结,那个小弟被判枪毙,我男朋友被判十年有期徒刑。本以为这结果还不错,但没想到,顶罪的小弟明知是死刑也闭口不言,他的父母却为他奔走喊冤,他二舅想着,这钱也拿了,怎么还要闹呢,一时心急,就让人去教训了一下那对夫妇,结果下手的人没轻重,把那父亲打得住了院,这下捅了马蜂窝,牢里的小弟听说之后,立刻翻供;事情一揭穿,上头来人严查,这次手段严厉毫无情面可讲,牵出来了一大批人,他大舅被从检察院院长的位置上抹下来,他二舅更惨,直接被收进了牢里。案子重新审理。”
孟沅认为事情到了这里,还可以称得上是一幕喜剧,恶势力被绳之以法,隐藏在公检法中的保护伞也被掀开,普罗大众应该额手以庆才对。她虽对小萍有同情,但她是可怜复可恨,也算是自找的。家庭的严苛,或许造成了心灵上的伤害,但这伤害,远不足以把她推向助纣为虐的另一面。
如果这样都可以成为理由,那监狱里早该爆棚了。尽管小萍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她为了自己的私爱,容忍甚至包庇了罪恶,仅这一点,就让人唾弃。
她可以不忍心做大义灭亲的事,但她至少可以不去同流合污——如她自己所形容,在她男朋友入狱后,前后奔走四处送钱的,就是她本人。她已经陷入泥淖。
孟沅有着爱憎分明的是非观,她始终学不会灰色——尽管灰色,才是这真实社会的常态。
所以事情并非如孟沅所判断的那样,就此尘埃落定,大快人心。
小萍的男朋友最终并没有以身伏法,因为他手下的二号,也就是团伙里的二把手,同为主犯的那个,主动把所有的罪责都顶了下来,反正身为主犯之一,他是死定了;二号出头供述,所有坏事都是他干的,一号毫不知情,一号只是他安排的傀儡,一号手无寸权,加之上面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上回改卷宗换主犯的事,牵连太多人也需要止住,就顺水推舟再次审结;判定主犯两人,另一个是团伙里开枪打死人的那个,黑社会性质严重,死刑,其余从犯刑期不定,真正的主犯,只需要服刑十年。
代价则是二号的老婆跑来找到小萍,要一百五十万现金。
小萍手上钱不够,把房子都便宜卖掉了,才凑齐一百二十万,两个舅舅自顾不暇,小舅舅管两个哥哥的事也焦头烂额。他男朋友的爸爸虽走了下坡路,但资产还是有的,只是后妈强悍,又生了一儿一女,老母鸡般护雏,根本不想帮。她还放话说,家里有个黑社会就是个祸害,这下政府收拾了算帮着清理门户——老头儿虽有钱,但经济大权都牢牢掌握在那个女人手上,只偷偷摸摸地拿了十万块给小萍,再多就一毛钱都没有了。
二十万,对于那个时候已经身无分文的小萍来说,是巨款,她一心只想保住男朋友的命,百般无奈之下,回家试图向父母求援,可面对离家出走多年、在门外跪了一天的女儿,小萍父母的态度是视为透明,他们连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那道家门就不曾打开过。姐姐悄悄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让她离开,父母伤透了心,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小女儿了。
她能出卖的只有自己的身体。脸蛋跟身材都长得好,哪里都不乏一掷千金的买家,就算小萍的价标得高,她半年要二十万,一次性付清,也一样有人肯花钱。
柴经理是第二个买家,却是第三个客户。
头一个买家是内地的一个老板,自己睡了一个礼拜,剩下的时间,以秘书的名义,转赠给某个官员,对方对这份“大礼”收得很爽快,玩了不到两个月,又被新奉上的“秘书”所吸引,新人上台,旧人悄悄引退,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官员心满意足,顺手回报给买家一个采购工程,一次性四百万的陶瓷采购量;买家也觉得这钱花得不冤,那单生意,他净赚百万以上。
被发还买家的小萍,在偶然间被柴经理看中,于是花了十万块,从上家手里买到了后头三个多月的“消费权”。
上回小萍去探了监回来,就跟柴经理有了纷争,因为他男朋友那里又需要一笔钱打点。进了监狱只是一个开始,牢外的管教跟[牢里的狱霸都不吃素的,没有钱就只能吃苦头。进去一个来月,她男朋友已经被打过两次——纵然在外面时威风八面,到了牢里,也就是个屁。
小萍回来找柴经理要钱,只要五万块,她就肯多陪三个月。
没想到柴经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明确说,这个钱他可以给,只是有附加条件,也就是小萍以后再也不许去看他男朋友,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结婚他没兴趣,但每个月会给一万块的家用,服侍好了还给买东西,如果怀孕生了儿子,也不是不能考虑注册的事。以前的那些他可以不计较,但也不许再有牵扯。
两个人为此争执过好几回,谁也不让步。
“柴老头对我不赖,可惜又老又丑,跟谁也轮不到跟他。”小萍说,“要长成阿荣那样。我还可以掂量掂量。算啦,反正谈不拢,就这样吧。我已经决定,最后帮我男朋友筹了这五万块,就远远地离开这里,我不会再拿自己来卖钱。以后,大家恩怨两清,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们两个。”
但她未来拿什么来谋生呢?孟沅没问,也不想知道。各人的生活,各人负责。
道不同,不相为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