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经理的火药桶脾气的缘由,还有小萍日益明显的愁苦悲伤的原因,归结起来是一个答案,在几天之后就予以揭晓。
事情的源头,归结到小萍的经历,这经历称得上宛转起伏、荡气回肠,却不是一部拍案叫绝的传奇演义,只是一场腥臭不堪脓疮交织,但注定以悲剧收梢的傀儡戏。
这天恰好是孟沅接到小眉电话的那日,因为小眉电话里不甚自然的亢.奋情绪,让孟沅担忧不已,加上这晚的蚊子如影随形,连番轰炸,她点了蚊香都没起多少作用,咬得她根本睡不着。东方缕把浑身上下涂满清凉油后,倒是很快就鼻息沉重,孟沅学她,也拿清凉擦了个遍,连耳垂上都抹了些,结果……她更清醒了。
半夜两点四十,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间往接待室走去,横竖都没法合眼,不如去看《翡翠音乐干线》,时间刚刚好。
走廊尽头,最后的那扇窗户上,百叶窗照常没有拉下,月光直洒进来,无遮无拦地漫铺在浅色木纹地板胶上,昏黄的色块;楼下大门外,常年不灭的那盏白炽灯,散射进三楼的室内,接待室里的一切,便能够在不开灯的夜里,矗立出端正的轮廓。
在这一群端正的轮廓中,却有一道影子,正立在窗前,一手扶在在窗栏上,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窗外胧月,随着孟沅轻微脚步声的接近,身影晃动,扭头,无言凝视。
“谁?”孟沅没料到这个时候外间还会有人在,她愕然停顿,拍亮电灯开关,却见是小萍,披散着头发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手帕,正拂拭着眼底。
“这么晚了还没睡?”窗边的人疲倦地扮出笑意,嘴角努力在往上挤,却掩不住眼下泪容,“屋里闷,我在外头站站,没吓到你吧?”
这明显就是个很滥的借口。孟沅不点破,她压低声音说:“开初真吓了一跳。我也是觉得屋里闷,出来走走。”她往自己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柴经理还没回来?你等他?”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这般问法真是不经大脑,本只是随便找句话回应,结果,话一出口,就醒悟过来,这不是专戳人家痛处嘛。
小萍下意识地将手帕在口中咬了咬,幽幽地说:“关上灯,好吗?”
灯又被按灭,接待室里恢复了一片朦胧的光线,周遭景物若隐若现,几步之外的小萍,像是钝化交织入这层清辉中,却不是如梦如诗,更似流连的鬼魅薄影,带着迷途的郁结。孟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又不好,她只得没话找话:“要不要开电视?这个时候可以听歌,也有那种重播的粤语长片。”
“你看吧。不必管我。”平淡的声音,喜怒哀乐都被压住。
孟沅把电视声音开到只有一格,在这般暗夜里,连歌声都飘忽了起来。
电视上,一位明明清纯美貌,却装扮得香浓明艳的女歌手切换出十几种造型,正在活泼欢快地演绎着分手的哀怨:“……何妨让我倚靠在你身边,缠/绵梦里痴心永远,明晨若要分手带走伤感,无谓让这初恋留恨……”完全不搭的歌词与意境,孟沅觉得这支MTV应该给负分。
“很搞,是不是?”窗边的人忽然说起话来,“刘小慧的《初恋情人》,居然把变心分手的缺憾唱成了快乐。”
“若人人都有这种觉悟,天底下哪里还会有那些痴男怨女。”孟沅说,“也许,真有这么豁达的人,可以把这些都当成一场游戏,过程即结局。”
“豁达?”小萍低低地嗤笑,“凉薄吧!”
她似乎有感而发,意有所指。
孟沅正不知如何继续接话时,小萍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掏出打火机点上,她深吸一口,仰头向虚空里吐出烟圈,轻轻地说:“孟沅,你知道吗,我恨死了我男朋友,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
于是这天晚上,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孟沅听小萍第一次,剖心剖腹谈起了她的过去:
“我家算是知识份子家庭,我爸我妈都是老三界的大学生,那些年,在我们县里,他们那个年龄的人,能上过高中就已经算文化人了,阿公阿婆口中的秀才;我爸在一家国营厂当党委书记,我妈是县中的高级教师,算起来,都称得上是县上的头面人物。我们家规矩重,家教严,向来以书香门弟自居,从小父母对我跟我姐的教育就异常严谨,这样形容吧,我们姐妹俩被要求端庄严肃,行动拘束,说话必须慢条斯理,露齿大笑的话就会被训斥,家里规矩重,父母言重如山,不容任何质疑,更不必说反对了;说起来不怕你笑,我们的裙子从来都是长及小腿肚,再热的天,不能露出膝盖,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说,女孩子就该安份守已、安静守礼,这才是好女孩。”
“我跟我姐两个,自小就是我们院里最听话的孩子,成绩好、品德好、懂礼貌、还帮做家务,除了体育经常靠混才能及格外,就全是优点,被其他家长当成他们孩子的榜样与楷模,大家一说起来,全是夸奖褒扬之语,‘你看人家老胡家孩子如何如何’……但我跟姐姐哪怕是次次都考第一名,父母最多也只是一句:第一,嗯,要保持,不要下滑,还有,如果你仔细点,这道题不应该错的……父母的夸奖与鼓励是如此吝惜,他们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认为我们这里或者那里还有缺陷,还需要改进,总之,让我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再努力也无法达成父母要求的圆满。他们也许认为,这是种挫折教育,激励我们时时自醒,但他们不了解,幼小的我们,是如何希望获得父母的一声赞美。这不是虚荣,这是一种希望得到最亲的人,发乎心底的认同。”听小萍说到此处,孟沅心中涌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来。
“同学朋友们羡慕我,恨不能化身为我,可我跟姐姐却一直生活在一种恐慌之中,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好,让父母失望,甚至于嫌恶,失了他们的欢心;有时候,又觉得父母不愿肯定我的付出又如何,这不是我们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受这一切?孟沅,你很难理解,随时生活在对自己的否定与肯定之间,那种思虑焦灼、惶惑不安,自傲又自卑的心情。”
孟沅没说话,她在心中默默地说:我理解,我真的全部理解。她把这种心声化成了动作,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小萍的手,小萍的回应,是向她又靠拢了些。
交流在继续:
“就这样一直读到高中,我都是众人眼中那个温文识礼的大家闺秀,尽管我并不喜欢这样。姐姐比我大三岁,她那时刚刚考进一所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意气风发地离开家到外地上学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
“父母的关注度于是全部集中在我身上。上了高中,就面临要考名牌大学的压力,我高一时,化学那些方程式怎么也背不下来,成绩差得惨不忍睹,我爸妈气得要死,整个暑假都没好声好气跟我说过一句话,到了高二,分了文理科,我只能读文,但我的地理又是弱科,拖累得总分跟名次一再下滑,我爸妈就更心急了,怪我没认真读书,怪我不像姐姐那样,总是叫他们操心,他们越说,我心理压力越大,成绩就越提不起来,他们就越急,这么一直恶性循环……我每天开始睡不着,严重失眠,大把掉头发,上课无心听讲,做什么事都懒洋洋地,就连我一向很好的数学成绩也一落千丈。”
“高二下半学期结束,高三就该进入全面复习阶段,暑假期间,我父母帮我找了个补习班,恶补我的数学,其他门课,都是要靠背的,补也没用。我虽然很不愿意去补习,但我妈说,钱已经交了,这最后一年的冲/刺,再不发奋就没机会了,我还要闹哪样?你上过补习班吗?其实就是拿无数张卷子砸死你那种,大量的、各种类型的题拿来反复做,我就是个做题的机器,我觉得生无可恋。”小萍说,“终于有一天,我逃了课,背着书包在大街上逛,漫无目标,像行尸走肉。”
后头是个老套的情节,一个小偷趁她不备偷她的钱包,其实钱包里没超过十块钱,丢了也不打紧,她一点不在乎,可那小偷应该是个新手,居然被她发现了,她下意识地抓住那只贼手,小偷慌张逃窜,将她推倒在地后拔腿就跑,一个路过的小伙子将她扶了起来,安慰她,请她喝饮料,陪她聊天,“我就是这样认识我男朋友的。那年他二十四岁,我十七。”
“大概,应了那句老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就像一根弹簧,压得越紧反弹得就越凶。我父母对我的所有约束,变成把我推向他怀抱的强大动力。我男朋友不是本地人,他是到这边来玩的,本打算玩过两天就走,为了我,就一直留了下来。他是个极其豪阔有主见的人,可是又极细心,会给我制造各种浪漫,他唤醒了我对外面世界的渴望,跟他在一起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以前刻板灰色的生命,居然可能变得如此灵动鲜艳,而我的本性,大概更向往这种刺激热烈的生活,不要受旁人摆布,自由支配我自己。是他,让我看清了这一点。”
“虽然我除了知道他也喜欢我之外,对他的家世背景学历工作,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谁有空理那些,我只想跟他呆在一起。暑假我可以拿补习当理由,或者根本不用找任何理由,我爸妈都是大忙人,我只要在他们上班后走,赶在他们回家前回来就行。后来就算开了学,我也千方百计找机会去见他,看不到他,我会心慌,会魂不守舍,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什么也不顾了。”说起她男朋友来,小萍的神色忽地一变,变得温柔而兴奋,跟她刚才的郁郁,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她明明不是说,她“恨”她男朋友吗?孟沅不解,是什么变故,能用到“恨”这么感情强烈的字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