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厂门口进来，还得再走上几步路，才能到达楼梯口，台庆厂的厂房，楼层高度略偏高，如果三楼的人不是刻意提高音量的话，那么站在楼下，基本上不可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

门卫关师傅眼见着孟沅过来，忙打开小门让她进。孟沅刚走进小门，就听到了三楼传下响动，柴经理的声音又尖又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得出，情绪很烦燥。

这人上了年纪，连声音质地都会变得奇怪起来，就像柴经理，明明是一把沙哑喉咙，可每当他发起脾气，那音色就会蓦地拨高，转成一种怪异的高亢，总叫孟沅疑心，那一刻他的嗓音，像是被前朝太监附了身，神怪莫名。

她忙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楼去，二楼的厂房门已经打开了，但里头静悄悄地，显然还没有开动，上到三楼，写字楼的铁门大开着，一眼就可以看到，柴经理正站在东方缕的桌前，脸带戾气，指手划脚地叫嚷着，还把某样东西执起来又摔下；东方缕则一言不发地坐着，由他发火；旁边还站着一个阿艳，手足无措地在抹眼泪。

“搞什么搞！这点小事也弄不好，只吃干饭不做事，养你们都做什么！看你平常精精灵灵的，做起事情来这么不动脑筋，不懂，不懂你嘴巴拿来干什么？不会跑上来问我啊？干脆以后我一个人从头到脚把事情做完好了，你们拿什么薪水？拿薪水有屁用！”柴经理破口大骂，一点没给东方缕留面子。

孟沅赶紧返身关上铁门，她急走进办公室，顾不得歇息，喘着粗气就问：“怎么了？柴经理这儿出了什么事？”

柴经理从桌上，把刚才扔掉的那个东西捡起来，送到她眼下，厉声道：“你看，就这个，我让她们配6177，她们居然把这个给我拿上来了，这是6177吗？”

递到孟沅面前的，是一根曲柄摇杆，孟沅对机械一窍不通，当然看不出来这零件有什么用，只知道以前盘库时见过，是衣车上的必备零件之一。

“拿错了零件，柴经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气啊，马上叫阿艳下去重新拿就是。”孟沅忙打圆场，她接过摇杆，转手交给阿艳，小声叮嘱：“愣着干嘛，快下去找啊……这回别再拿错了。”

可阿艳动都没动，她可怜巴巴地望向孟沅：“我……我找不到。”

孟沅被她的木讷气得顿脚，眼看柴经理的眉毛又竖了起来，赶忙扯了阿艳就往下走：“我帮你找。快点走。”

下楼的功夫，她就先问阿艳，怎么回事？惹得柴经理如此大动肝火，连东方缕都骂上了？

原来，这批新到的货柜，里头除了以前装配的两种机型外，又新添了一款TK-65，这款机型是专用型，针对特殊织物的缝纫需求，所以每台机器的配料，不仅与以前的零件大有不同，还多了几十个新零件。

柴经理是65的行家，他预先知道要有新机型上马，所以这批料一到，入库的工作还没做完，他就要求库房先配一台的料给他，他好去生产线上，先给工人们讲解一次工序，演示一遍所有的装配过程。结果，阿艳照着配料表找零件给他，都找得满头大汗了，还没配齐一套，就是6177这编号的部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又不敢跟柴经理讲，阿艳让阿红悄悄去请东方缕下来，把这话一说，东方缕便责怪道：“怎么会找不到？来料报表上有这个没有？”

阿艳把几大页来料单翻给东方看：“真的没有。你看，配料表上有，来料箱单上就是没有。”

来料表一共六页，每页都有七八十种零件名称跟编号，东方缕细细核对了一遍，果然没有。

她上楼把这事说给柴经理听，柴经理一听就炸了：“不可能！6177是标准件，每台机车都必须要配，你不知道吗？你先下去，告诉仓库，先不管没入库的那批，在存料里配出来给我。别影响我教他们！”

东方缕赶快下楼，让阿艳把旧有的库存料翻出来找，阿艳紧张兮兮地翻找半天，只得再怯生生地告诉东方缕：“还是没有！”

这下连东方缕都抓了狂，她让阿艳再翻BR型号的库存表，这BR型号，是兄弟牌的型号，她想着，既然柴经理说6177是标准件，那么拿BJ型号的上去，也应该不会错。

拿了BR型号的6177上去，没想到居然惹得柴经理大发雷霆，他足足等了快两个钟头，居然还是拿了错了的零件上来，怎么不叫他火冒三丈。其他事东方缕自以为是也就罢了，可这是衣车配件，是他的专业范围，她如果搞不懂，怎么不会上来请教他？这般想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当真是糊弄他糊弄习惯了么？

孟沅听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她略一思考，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前段时间配合台湾厂跟全有厂，有些零件型号编码是调过库的，台湾那边发过来的配料表可能还在用旧标号，可箱单应该是根据新编码制的，所以才会出现箱单上没有配料表编码的情况。只要翻翻旧的底单，两相核对，就能把箱单跟配料表统一起来。

以前这些核对报表的事都是她在做，东方缕没怎么经过手，所以她搞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

“我告诉过你，所有的库存账薄上要标旧编码，打个括号以示区别，你怎么又忘了？”她低声教训阿艳，这也是阿艳工作不细致之故，少写几个字，多出多少事来。

阿艳红了脸道了无数声歉。

孟沅又冲回三楼，从抽屉里翻出留档的厚厚旧表，她找到了相应的新编号，下去告诉阿艳，这回只花了几分钟，阿艳就把正确的零件拿了上来。

“唔……通知一号线，十分钟后到二楼，还有，把邵进兵也叫上，他那个组这次不动65，但他身为组长，肯定要学会。”柴经理让东方缕去召集工人，又叫阿艳回库房，把入库跟配料的事情做完，晚上就让另两个组先把他们明天开工的料领走。

下楼前，柴经理已经压平了他的气性，捧着茶杯，喝了大半盅，这才慢条斯理地跟东方缕说：“东方小姐，这次的事，你要长个记性。要学学孟小姐，多动脑筋，不要什么都没搞明白就自做主张……还有，以后这个每周的报表，你来做。”

东方缕看起来有些气呼呼的，但她也没敢跟柴经理争辩，只是垂了眼说：“知道了。”

***

这天，恰逢周末，纵然厂子里照规矩要加班，东方缕仍旧在下午三点就溜了号，早早去买菜回那边宿舍煮她的“双人大餐”，她跟柴经理的说法，是去“看望”厂长，柴经理不满地撇嘴：“不是上次孟小姐去过了吗？”听东方缕说，单孟沅一个人去，显得对厂长不够尊重，自己再去一趟才是道理时，柴经理就只惦记着红包那椿事，他说：“随便你，但红包厂里已经包过了，你要去可以，上门买礼品的钱，自己付。”

东方缕敢于提前闪人，是她知道孟沅这周不用回深圳，中午时她听孟沅接到电话，说有个朋友呆会儿会来看她。厂里这下有孟沅值守，她乐得偷闲。

新机型刚上，分到庞长元这组，他们对65完全陌生，边做边学，经常出错，碰上完全不会的时候，还要等着柴经理过去教，这一来二去，动作就慢许多；另外两组则把旧机型的装配全部吃下，工作量于是比前次还要饱和，这周每晚都加班到十点过，工人们连电视都没看过一眼，到了周日也不得空，一样上班，只是周日晚可以六点放工休息，晚饭后有电视看，算是略松弛松弛。

这几日，胖子干脆连写字楼都没上，所以也没跟孟沅噜苏过；上班只在二楼车间里，等下了班，工具一丢就走人，晚上根本不值守，流水线上做好做坏全不关心；关于胖子的去向，反正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酒桌上，柴经理也不管他。

孟沅在厂里做报表，她其实在帮东方缕做，柴经理把这任务丢给东方缕后，她当时没提任何异议，但下午离开前，就跟孟沅商量：“要不你周还是你弄吧，我有事得走。”

“没事儿，你去吧。”孟沅让东方缕放心出门，别耽误了她的团圆大计，“柴经理问起来，我就说你已经弄好才走的，呆会儿我帮你传过去就是。”

熟手熟脚核清数目，誊写清晰，写了一张补库单，标注好损耗原因，虽一应字迹都是她的，但孟沅仍签上东方缕的大名，传真到台湾去。弄完手上的工作，她抬眼看挂钟，时针恰恰走到5字上。

她起身去窗边透透气，伸伸懒腰，刚把手放下来，就瞧见楼下关师傅从门卫室走出来，站在大铁门一侧，跟外头什么人在讲话，她猜，是不是等的人已经到了？

果然，她看见关师傅走回门卫室，马上内线电话就打了上来，她接起来交代道：“麻烦你请她上来，谢谢。”

放下电话，她又冲到窗边，看着关师傅打开侧门，放了外头的人进来。那人穿着一身绿地鹅黄碎花连衣裙，背着桃红色流苏大挎包，头上一顶宽沿纱帽，绯色纱质飘带，在帽后结成一朵堆云砌雾的大花。她进了门，在楼下驻足，似乎知道楼上有人在看她，便按住帽子，扬起脸，露出灵动的眸子，对着三楼的身影咧齿一笑。

孟沅在楼上向她挥手：“阿丽，快上来，等你好久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