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厂里停工待料的休息，实际上比林总允诺的时间还加了一倍。柴、郎二位经理当然满不在意，他们有得是自己的乐子好找，尤其是郎胖子，从台湾回来后，一见左右无事，干脆住进了全有厂，一连数天都人影全无，鬼知道他在做什么事情。

孟沅的工作量骤减，她有大把时间可以花在胡思乱想以及写字上头，严以宽的再次出现，扰动了她的思绪，她这几天常常走神，恍惚着就会想起那些痛澈心肺的事情来，这间中的清闲，大概是老天爷给她的缓冲；东方缕则很高兴，因为有孟沅在，她甚至可以每天很晚才到办公室，更因为胖子住进了全有厂后，宿舍那里空了出来，她跟她的大岭哥，正好“小别胜新婚”。

清远三天，东方缕休息得好，估计把高大岭也“教育”得服服帖帖了，这几天，她对孟沅十分地和颜悦色，没有乱发脾气，两人恢复了东方缕初来的和谐温馨，这也缓解了些孟沅的胸中压抑与难受。

她们俩相安无事，但厂子却涌起一股躁.动的情绪来。

工人们虽可休息，却因了整个横岗镇仍不太平，各厂草木皆兵，不让工人们随意走动，他们多半时间只能闷在厂里打扑克或下象棋，是既不能在外头闲逛，又无法去外厂找老乡玩耍，都自然觉得无趣；休息到第十天，大家就都开始纷纷打听，到底还要等多久才有新货柜到？

毕竟工人们主要是拿计件工资，底薪十分低，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光靠这些微薄的底薪支撑度日，如何能够？

于是庞长元跟邵进兵两位组长，被推举出来到写字楼申请，能不能早点复工？否则的话，新来的那组人心涣散不说，连老工人都会起动摇的念头。

孟沅忙给林总写传真，她也未料到台湾那边会把假期拉长这么多。林总则回了一个简短的电话，意思就是告诉大家，稍安勿躁，新货柜马上就到。

隔了两天，果然新料进厂，一帮工人们欢喜无限：这下晚上又有夜宵可以吃啦！

这晚上加餐已然成为了他们的习惯。每次加完班九点半左右，工人们就会前呼后拥地跑过来，把电视推出去看一个钟头，这期间便会等着尹师傅煮夜宵；这十来天，工人们可以每天看电视，从七点钟的“新闻联播”看起，看至十点，把电视推回办公室时，就会听到一群人在嚷嚷着肚皮饿。

不加班自然不会再有免费的加餐提供，尹师傅那时便装聋作哑，扯着老婆顾自睡觉去也。

这回来的新料，体量还跟上回一样，保持六百台，出货时间有三十天。孟沅点清了数量，暗暗松了口气，想着林总毕竟听了自己的建议，没再压任务下来。

按着箱单先将来料入库，孟沅告诉阿艳，三组的备料，老规则，每一组先备五十台；孟沅查看了箱单，注意到这批料仍分了“台庆牌”跟“兄弟牌”两个牌子，便额外多叮嘱了一声，让阿艳备好料后先请示柴经理，如何分配品牌，这样组长下来领料核发时，三条流水线就不至于发错。

临上楼前，她又特地去隔壁五金库提醒阿红，让她记得每个组下来领工具时，务必要登记工具编码后才能领用，而不是只写一个工具名称。台庆厂的每一件工具，都有一个缩写编码，以便一一对应，这是孟沅在建五金库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阿红做事情不上心，经常马马虎虎，减少步骤，上一次就差点闹出一椿事情来：有一把小型手钻，庞长元那组的一个工人领了后，用的时候东放西放，这把手钻竟然找不到了，晚上工具入库时，那工人眼见无法交代，趁邵进兵那组的一个工人没注意，偷偷拿了那工人的手钻去还，结果这招“顺手牵羊、移祸江东”的举动被发觉，两边争执起来，都一口咬定这把电钻明明是自己借的。事情闹到写字楼来，孟沅下去翻查工具借用记录，这才知道阿红根本没登记编码，两个组长都偏帮自己人，这下，连柴经理都没法判断真相。

幸好，当时刚刚下班，所有工人都还没回宿舍，立刻召集起来，到生产线上，顺着工位挨个寻找，才知道这把手钻，被庞长元那组的另一个工人，糊里糊涂顺手锁进了工具箱里。

柴经理当时训斥了那个想“转嫁责任”的工人两句，但他也没多加处罚，只说再发现类似举动一次，绝不轻饶；至于阿红，柴经理根本不记得批评她的失职，因为他忙着出门去喝酒。

阿红虽自知不合规范出了错，但她从那日记事件之后，对孟沅一直横眉冷对，梗梗于怀，阿文走后，她收敛起傲慢态度，但也仅限于对着柴经理跟东方缕，还有就是后来的郎胖子笑颜相迎；因此这次对于孟沅的善意提醒，阿红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表示：记得的，她会登记。

***

就在孟沅刚刚处理完来料入库配置事宜，回到楼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东方缕就告诉她，刚才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台庆厂的那位大肚皮厂长，瓜熟蒂落已经生了。

孩子其实是昨天出生的，一个男孩，八斤六两，顺产，母子平安。

来电话通知的就是厂长本人，东方缕说，电话里听起来，感觉她还是挺虚弱的，说话的声音都软，孟沅虽对生孩子这种事毫无经验，但以前从书中看到过，在古代，九斤重的新生婴儿平安出生，都可以成为传颂一时的传奇人物，厂长这个小子过了八斤半，肯定生得很辛苦。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孟沅端起水杯，边喝边问。

“就是要你去呀！不然她专门打电话来告诉我们干什么？”东方缕脸上露出熟知的笑意，“去看产妇，你总不好意思打空手吧？照理说，她统共就来过几趟，能跟我们有什么交情？这就是通知你一声，代表厂里包个红包过去，麻溜地，坐五分钟，解决问题。”

去看厂长这种事，东方缕才懒得跑，她只见过厂长两面，自厂长怀胎到七个月之后，肚皮出奇地大，根本就不到厂里来了，所有事务一概不管，连每个月一次的工资，都是孟沅送到家里。

吃过了午饭，孟沅将此事请示柴经理，柴经理不情不愿地叨叨：“什么厂长，我都没见过，做什么的？”

孟沅便把这厂长存在的意义与实际功能，逐条详细解释给他听，还特别申明，不是我们厂需要应对这类事，整个龙岗地区，都是这样。

“好啦好啦，包一千块，够了吧！”柴经理不耐烦起来，他着急回房间睡午觉。柴经理有着这毛病，只要他想吃饭睡觉时却做不到，一准儿心浮气躁，对谁都没好脸色。

于是孟沅趁他前脚还没迈出办公室，赶忙当着他的面，从保险柜里取了钱，拿红包封上，准备出门。

“你下去说一声，下午上班的时候，让仓库把这次的来料表拿来给我，这次要开新机型，料我要过目一遍。”柴经理都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又忽而想起这事，返身交代了一句。

孟沅去仓库找阿艳，把这话转达清楚，这才往厂长家里去。

阿文走后，他的手机跟机车都归了柴经理使用，柴经理转手就把机车的钥匙给了胖子，今天生产线上还开不了工，胖子便又出去玩了，搞得孟沅根本没机会借车骑，只得走路过去。

厂长家里堆了各色前来看望产妇和新生儿的亲戚朋友和乡里乡亲，挤得客厅里连个座位都没有，像孟沅这种级别的，真的就只能进房间看一眼，夸两句宝宝长得真好，产妇安心休养一类，然后，放下红包就告辞，连茶水都不须泡。

厂长就在自己家里生的，请的是村里的一位老稳婆助产，村里习惯都是在家生，很少有人上医院，再说这已经是她嫁过来四年里的第三胎了，经产妇没什么风险，所以大家也没怎么担心；但没想到因为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很费了些周折，据说痛了一天一夜，差点生不下来……厂长的头两胎都生的是女儿，这下生了个大胖小子，自然是头功一件，来贺喜的人来人往，纷纷议论着村长好人有好报，这下抱上孙子，不用愁了。

孟沅听到三姑六婆们的七嘴八舌，所以虽只呆了几分钟，还是听明白了厂长一直的处境，心下感慨，难怪我们厂长不像其他有些厂的厂长那副趾高气扬的作派，总是和颜悦色、小心奕奕地，原来是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下得了儿子，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只是她离开时，更加感慨的是：这都已经九十年代了，女人最大的价值，竟然还是留在了传宗接代上！终其一生，乏力挣脱便习以为常的宿命？

“伟大的小市民”，这是孟沅给这芸芸大众的定义。所谓伟大，是因为他们早已预见到自身的存在，只能成为一个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而且乐意于融汇进去，接受世俗给定的价值观，不思考、不质疑，顺应度日，谋求上位，十分接地气的生活态度。对于这种安然心态，孟沅表示钦佩。

多思者，多忧。

她摇摇头，否定着自己的念头：想这些干嘛？还是想想，明天生产线上开动后，诸事又会堆上身来，新料入库，库存报表就要重报，工资表也该做了，时间真快，转眼又要到出粮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