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到上善咖啡厅找谢佛山小舅舅而不得,孟沅已经近三个月没来过这里了。
跟朱珠吃毕晚餐,孟沅就在街口的公用电话那里呼彭丽,想着明天是周日,正好约她聚聚;结果呼了两次,等了二十分钟都没人回电话,一盘算,难道这阿丽又因为有人纠缠,而被迫关了呼机不成?要不就是看这公话号码不熟,不愿意回;她略一思索,便打电话去龚贺那里,想着先约龚贺,再由龚贺转告吧——阿丽若看到是龚贺在呼她,多半这传呼道德就十分靠谱。
龚贺果然呆在自己“家”里,正在钻研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当然读的是原版。宅男就是有这般好处,即便他为了工作原因,早已配了传呼,孟沅也仍旧习惯找他时,上班打公司电话,下班打他舅舅房子里的座机,多半一找一个准,省了等回传呼的时间。
“你在城里?”龚贺听出孟沅的声音,煞是惊喜,“我上午还打电话给你,你同事说你回来了,我还在想怎么才能找到你呢。”
上回龚贺承诺说要送她一台传呼机,孟沅只当这是个玩笑,后来见了龚贺,他竟真的拿了一台最新出的摩托罗拉的BB机要送她;孟沅当然不肯收,这种新款机型,市面上至少要卖上千块,无功不受禄,说笑归说笑,她可收不起这份大礼。
“你先说,找我什么事?”孟沅问。
“就是问你一声,你上次不是说,认识一个吃意大利餐的地方,在哪儿呢?”
“那可是个高档场合,咖啡厅,正宗的牙买加南山,喔不,蓝山,人家请的可是如假包括的外国厨子,龚同学,你舍得出这血吗?”孟沅存心吓唬他。
龚贺应该是被吓得怔了怔,听筒里失了好几秒的声,这才又传来他瓮瓮的声音:“那……有多贵?”
孟沅在这头笑得十分欢畅,那守公话的中年大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我知道你不好这口。吃这些外国餐,你肯定是公务宴请,又不要你掏腰包,至于吓成那样嘛?”
她觉得龚贺至少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请阿丽她们两姐妹去,阿丽说她没吃过正宗的意式通心粉跟匹萨。”
孟沅立即醒悟,看来彭丽跟龚贺,已经成了。
“恭喜啊恭喜!”孟沅连声祝贺,“我终于不必担心,哪一天你会不声不响地剃度出家去也。我得好生谢谢阿丽,肯拯救你于水火之中。”她听闻这大好消息,觉得再吓唬人就不够厚道了,便跟他透了底:“放心吧,那家咖啡厅是我一朋友开的,我提前给你打声招呼,我人品好面子足,直接打五折,你还到不了破产的地步。”
原本她已经放弃了约会彭丽的计划,想着彭丽从西乡过来也远,得把这难得的相处空间让给他们两人;结果龚贺听她说起彭丽没回传呼的事,就直接告诉她,彭丽是跟她妹妹彭悦一起逛街去了,她身上那传呼从前天起就电量不足,多半这会儿没了电,所以收不到。
“你又知道?”孟沅倍感惊奇。
这才又听龚贺说起第二条新闻:彭丽上周开始,已经跳槽到他舅舅公司里工作,他还帮两姐妹租了一个单间,挨公司近,方便上下班,也方便他过去蹭饭吃。
“龚贺你行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仅解决了单身问题,还顺便把民生问题也给解决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赶情这是连环套。”孟沅语带打趣。
龚贺的意思,还是大家一起聚,就定孟沅说的那家咖啡厅,他买单。因为就算孟沅不去,彭悦这小尾巴若知道是去吃西餐,就一定甩不掉,反正二人世界是铁定泡汤,还不如叫上孟沅一起,他一拖三,人多热闹些。
“说好的喔,你买单!”孟沅适时敲死他这话,不让他有机会反悔:“实话告诉你,就算打五折,这顿饭,你不掏出两百块来,只怕走不掉。”
***
孟沅约的是午餐时间,她提前了半小时到,跟上善的任经理打了个照面,随口摆谈了几句,获知谢佛山前阵子回来过一趟,只呆了两天不到,就又着急返回了广西。
她记得自己给学长罗刚打电话是一个月前,罗刚还在说,情儿的这位小舅舅,真是打算归隐了么,一晃两个月都不回来,只打过一个电话,说是他找到了要找的人,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让他转告他岳母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别担心,他如今生活得很满足,很快乐。
“谢总把这咖啡厅的股份折了一成给我,就是我来负责经营,平常他外甥女婿也有空来帮着照看一下。每个季度盘一次账,谢总应得的利润,我都会帮他打到他的一个账户上头。”见孟沅干坐无聊,正好这时候还没上客,任经理便坐下来跟她聊些谢佛山的近况,大概是谢佛山交代过,一应事情都不须瞒她。
听任经理说起,谢佛山今后基本上都会呆在广西,不会回深圳来了。他在那里筹建了七八所希望小学,听说都是建在那种最穷最苦的大山里头,他说,要让孩子们学知识学文化,这样就不会再因为愚昧而贫穷,不再因为娶不上媳妇,只能指望拐子。
这三个月,他已经选定了校址,基建在动工中,他除援助所有费用外,还跑了很多趟当地政府部门,终于把自己捐资的希望小学挂到了教育部名下,这样,在学校建成后,他就有权邀请那些有爱心的大学生分批进山支教;他自己选了一所大山深处的学校,兼任这所学校的老师,他只有一个助手,两人承担了所有课目教学工作。
他唯一的助手,如今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就是董若水。
从他赶到那寨子,到若水基本恢复神智,谢佛山只花了两周时间——大概是老天爷怜悯这一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不忍心让他们再受折磨,因而在这九年间,让若水虽然经历了头脑的错乱,却给了她依旧青春而健康的身体。谢佛山的到来,开启了若水的新生命,她睁开清亮的眼睛的那一刻,完成了她的重生。
对于若水的过去,谢佛山一点都不在乎;若水清醒后,虽然也痛苦了一个月之久,甚至开初几天寻死觅活、以泪洗面,连谢佛山都不肯见;但她还是终究想通了,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以前,她抗拒命运的方式,是以疯颠来逃避,如今,她不能再让自己的生命,这般枉费下去。
与其留恋于昔日痛苦,不如尽力去改变世界,至少,可以让其他人,不必再重复这类惨淡。若水实际上也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女人,不枉谢佛山爱她爱了这么些年。
对于这样的结局,孟沅觉得,虽遗憾甚多不够圆满,但至少有始有终,也算悲中有喜。
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如果注定要波折重重的话,那便做到这般亦好:经历风雨,终见彩虹。
***
孟沅喝完第二杯柠檬水,看看表,时间显示是十二点正,可龚贺他们三人,连影子都没一个。
她知道龚贺的时间观念挺强,也同时知道,彭丽的时间观念极弱。这会子,说不定彭丽才刚出门,甚至有可能,还在化妆过程中。
客人们陆续到来,她决定去吧台上打个电话催一催,至少可以证实一下,这三个人出门了没有。
刚走近吧台,还没拿起听筒,她愕然地看到,三个人影穿过大门,渐次走近。
三个都是女人,两大一小,小的那个被抱在怀里,抱着她的,是一个嘴唇厚厚的东南亚人。
然后孟沅注意到,再后面还有一个女孩,怀中抱着个小男孩,也正迈步走近。
“阿沅?”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同样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她面上流露出喜悦的表情来,“真巧,这都有一年多了吧,你还好吧?”
小渝姐的确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上次跟她参加完妇联的聚会以及晚餐时从她那里猜出严以宽的真实意图后,孟沅再也没有跟她有任何接触。
“你一个人?一起吃吧,正好我还在说,带两个小把戏在身边,快被他们闹死了。”小渝姐硬拉着孟沅,选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两个人坐在一头,显得亲热。她打发Mary跟小秦,带着严好儿跟小军军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吩咐侍者给那桌上大份的海陆双拼匹萨跟肉酱通心粉,还点了两份熏肉肠。
“你吃什么?”小渝姐问。“这家的意餐口味最正,我推荐烤羊腿。”
孟沅摇头:“我等朋友。”
“男朋友?”小渝姐脱口就问出这三个字。
孟沅继续摇头,“不是,几个好朋友。”
小渝姐吁出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她给自己叫了杯咖啡,不由孟沅再推辞,也帮她叫了杯卡布奇诺,“我听严哥说过,你喜欢喝这种。”
“我其实早就不爱喝咖啡了。”孟沅挑明自己态度,“茶也不爱喝,我一向只喜欢白开水。”这话是在侍者离开后方才说的,她虽借机表明自己对往日的绝不留恋,但不会当面给小渝姐难堪。
小渝姐听懂了她这层暗喻,浅浅地瞄了她一眼,看她脸上似乎一派淡然,便说:“你知道为什么好儿会跟着我吗?这两天,严哥正在办手续,正是要紧关头。”
“重新行礼吗?”孟沅明知故问,“差不多了,八年抗战,一朝成功,值得庆祝。”
“哪有你这样想的?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渝姐有些嗔怪,“严哥在办离婚手续。”
“喔?那我是该祝贺他脱离苦海呢,还是该劝一声节哀顺变?”孟沅话说得冷,语带讥讽,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从看到小渝姐那一刻起,她心里就知道,避不开严以宽这个名字。
这一年的修炼,虽不能让她千疮百孔的心平复,但她能够控制好自己外露的情绪,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折。这层功力她一直都有,不过更加精进了些。
“小沅,我知道你对严哥有怨气。但他真的当时是没法子。”小渝姐先劝上一句。
“没有的事儿。小渝姐。”孟沅绽开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被久经江湖的小渝姐看在眼里,纯粹就是敷衍,“我哪有什么怨气,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小渝姐细细地盯了她,忽而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两下,这才说:“小沅,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严哥回来找你,你肯给他机会吗?”
孟沅收起一望而知的虚假笑意,正色道:“小渝姐,如果这话是有人让你代问的,那我奉劝他息了这个念头,当风扬灰,白首陌路,故人长绝。”
她心中浮起那首著名的汉乐府《有所思》,也不管小渝姐听没听清楚这末几句半文半白的话,只一气念了出来。
小渝姐果然没听懂,追问道:“你别太固执了。严哥没有骗你,他是真的有苦衷。”
“这世间,谁没有苦衷呢?苦衷二字,宛转流连,确是妙文,亦是废话。”孟沅端敛笑容,向窗外遥遥望了一眼,起身整了整衣襟,肃然道:“抱歉小渝姐,我朋友到了,不跟你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