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厂里,工人们都已经放假,跟车去下货的那几个也自去休息。孟沅来不及喝水喘气,就被呆在办公室里的阿文叫了进去,跟她一起进去的,还有东方缕。
“这个……两位秘书,明天是出粮日,这个都知道吧?”阿文的开场白直入主题。
她们一同点头。工资表孟沅早就做好,阿文签字后传真到了台湾并且得到了回传确认,就等着林总拿钱过来。
林总喜欢亲自带钱过来,除非实在有要事,否则每个月出粮前,他都固定会来视察一趟。他经常穿着一身朴素得毫不起眼的便装,头上戴一顶草帽,还时不时拿一个编织袋,有时是蛇皮纹的,有时就是蓝白红格的那种,里面装着他的洗漱用品,有时也装衣物或者从台湾带来的小礼物、甚至土特产,拿给厂里打点乡上的一些管事人员。厂里固定的费用,每个月只有两万块,林总都会夹在编织袋里带过来,他还一向只坐镇上的中巴,不肯让司机过去接,反正他那形象,谁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资产过千万的大老板,而只会觉得他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打工者。
“林总今天还是明天到?这个月要三万多,我都写了请款报告的。”孟沅问。
东方缕则对于把她也叫进来这事,表示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财务处理的事,不管是现金还是帐务,一向都只该孟沅管,她从不插手。
阿文神情有些不知所措,他轻咳一声,道:“就是为这个事请你们进来。这样的,呃……这边这阵子不太平,林总这个月就不过来了,钱呢,他已经托人带给我了,三万块,港币。”
孟沅心说够用了,如今港币一直在升值,从以前一百三十块钱港币换一百块人民币,猛然涨到了一百港币可以换到一百一十多块人民币。
耳听得阿文还在继续:“我下午带钱去了镇上,以前有一家相熟的杂货铺,专门帮我们换港币的,可今天过去一看,那家已经关了,听人说,最近清理地下钱庄,政府正在风头上,他们都在躲,不敢开门营业。”阿文两手一摊,“这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哪儿可以换钱,就找你们俩来商量,明天出粮的事,怎么弄?”
这个事情其实比较容易,孟沅立刻提出了她的意见:“去深圳市区的中国银行,带上身份证,应该可以直接兑换成人民币吧,国家法律允许的。”
“我没有你们的身份证。”阿文说。刚才孟沅倒是忽略了这一条,但想来,他的台胞证是合法证件,应该也一样有效吧。
“深圳我又不熟。”阿文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不这样,反正这个钱也是要交给你的,就麻烦孟小姐你跑一趟,我再让王国全跟你一起去。明天早去早回。”
听到这里,东方缕第一次接话:“还是我跟孟沅一起去,王国全去不合适,他只是个管工,厂里涉及到钱的事,都不要让下头人知晓,这才保险。”
东方缕主动请缨,让阿文也思索了一下,他不愿意两位秘书同时离开厂,那万一有什么事情就得自己处理;可转念一想,东方缕说得也有道理,工厂里准备了多少钱,的确不应该让下面的管工知道,让孟沅一个人去,他也确定不放心。
“好吧,那就这样定了。我就在就把钱拿给你,你锁进保险柜。明天一早你们直接走。”阿文拍板决定。
孟沅拒绝了让包车司机接送的提议,她说,等换好钱,直接打个车回来,比叫长包车便宜。
第二天,连东方缕都起了个大早,工人们都还要梦乡里时,她们两人已经坐上了去市区的班车。
就是昨晚,东方缕在宿舍里,悄悄跟孟沅商量:不必去银行换钱,银行汇率比黑市低得多,她知道这些日子在黑市,港币升了不少,银行牌价才一百换一百零九,而在黑市则可以换到一百一十四,这差额每百元有五块呢!
孟沅一算帐,三万块港币,可以多换出一千五百块来,她大为心动。
“这样好不,多换出来的钱,我们留一半,拿去吃一顿好的;还有,那瓶明艳80的粉底液,我想买好久了,我们一人弄一瓶。”见孟沅迟疑,东方缕不悦地说:“我也没多要,厂里拿着另一半呢!这个钱原本就是我们省出来的,帮阿文又劳心又劳力。要按你的想法去银行换,厂里一分钱多的都捞不着。”
于是说服了孟沅,她只提了一个条件,如果黑市价这两天跌了下来,差额在两块以内,那这个钱就不要拿了。
“为什么不拿?”东方缕薄嗔,“没偷没抢,厂里还有赚,这钱哪里不干净了?”
孟沅想想也对,便依她。
第二个问题则是她提给东方缕的:“可是,黑市又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以前,孟沅从来没接触过外币,就算跟着严以宽这么久,账上过的钱也都是人民币。
“我听大岭说过,银行门口多得是,只要你经过,就会有人挨上前,偷偷摸摸地问你有没有外币要换。”东方缕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随便找一个就成。反正是一锤子买卖。”
来到罗湖区最大的那家中国银行门口,果然刚踏上台阶,就已经有人过来主动搭讪:“有外币要换吗?美元英镑港币。”
孟沅先去看今日公布的汇率牌价,每一百块人民币,兑换九十三块一毛八的港币,她掏出笔来换算,一百港币,才合一百零八块人民币都不到。
“我说的没错吧,银行汇率低,而且他们呀,是收得低卖得高,就挣这个差价。”东方缕趁机普及外汇金融常识,“还不是你想买就能随时买到,得有外贸批文跟手续。一般人想要美金或者港币,就只好到黑市,那儿呀,有钱就拿货,什么证明都不必,手脚利索。”到她男朋友高大岭家一直在做生意,经常接俄罗斯的外单,因而她知道这些。
于是跟东方缕又走出大堂,这次凑过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眉眼单薄而态度和蔼,她笑咪咪地追问:“是不是有外币要换?我价格最公道了。”
“港纸怎么换?”东方缕装作很随意地询问行情。她知道,这边人习惯把港币叫成港纸,她这样**,显得她老练,不是新手。
“我一百一十一块收。”对方回答,“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人家价钱都比我低。”
“不对,我前两天刚换过,是一百一十四。”东方缕一口咬定,十分有把握的表情。
“小姐,你要上周来,我也可以给你114,但从周一就开始跌,没有这个价位啦!”
“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涨吗?”
“我说小姐,天底下哪有只涨不跌的?汇率这个东西,变来变去,上午下午价钱都不一样。”对方笃定地回答。
“昨天下午都还是114,我朋友刚换过,就在龙岗那儿。”东方缕同样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不行的话,我就去关外换。顶多就是跑点路嘛。”
“没有这个价啦……现在哪里做得出来!”这妇人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最多加到111块半,最多最多了,我们也要吃饭的嘛。”
“那就一人让一步,一口价11,我已经降了啊,你只是少挣点,要赶紧换的话,你还好再做几票。”东方缕仍然不松口。
听他们讨价还价,孟沅觉得在这方面,东方缕真比她强,她就不敢这么脸不变色地说瞎话。
他们谈价的功夫,又凑过来两三拨人,听东方缕咬死最低11,都摇一摇头,出言劝说道:“小姐,这个价真做不出来,这里没人敢收。看这架式,下午还有可能继续跌,111都不一定敢收。”孟沅正想插话,说低一点也行,反正比银行还高出一截,这就换吧。见她欲张口,东方缕伸手拉了她一下,意思是先不忙,再等等看。
正在僵持间,突然旁边又杀出来一个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东方缕的肩膀,小声说:“11,我换给你。你有多少?”
回头一看,见这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衬衫,一脸老实憨厚的笑容。
见有人接盘,那些刚才还围拢在一堆的人纷纷走散,最先的那个妇人嘴里嘟囔道:“今天哪有这个价啊……”
这中年男人瞧着这群人走得远了些,这才轻声说:“我不像他们那么贪心,少赚一点点,又不少块肉。先交朋友,再做生意,对不对?”
她们跟着这中年男人往银行旁边的巷子里走,这男人说的,既然决定了兑换,那就得找一个安全又僻静的地方。银行门口肯定是不行,这种私下交易并不合法,违反国家的外汇管理政策,如果被保安逮住的话,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你看,这一下子要多换出四百五十块钱来呢!”东方缕得意地悄声说,“我说不急吧。他们这些人,一向就是这样,伙着压价,让你以为啊,行情真有那么低呢!”
想想也对,如果这些做黑市的人互相抢生意争相抬价的话,那就是拿钱在开玩笑,没人肯跟自钱过不去,把自己腰包里的钱掏出来送人。
“你们要换多少?我钱不可能带在身上,你们说个数字,到了地方,我让我侄子把钱送过来。”这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把孟沅跟东方沅两人带到一间正在营业的茶室里。这间茶室内已经坐了有两三桌人,喝着茶谈着天,孟沅左右观察,进门的地方就挂着营业执照,应该是间正规的铺子。
正规地方,就没啥可怕的了。(未完待续)